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其實,文言和白話的優劣的討論,本該早已過去了,但中國是總不肯早早解決的,到現在還有許多無謂的議論。例如,有的說: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話就各處不同,反而不能互相了解了。殊不知這隻要教育普及和交通發達就好,那時就人人都能懂較為易解的白話文;至於古文,何嚐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裏,也沒有許多人懂得的。有的說:如果都用白話文,人們便不能看古書,中國的文化就滅亡了,其實呢,現在的人們大可以不必看古書,即使古書裏真有好東西,也可以用白話來譯出的,用不著那麼心驚膽戰。他們又有人說,外國尚且譯中國書,足見其好,我們自己倒不看麼?殊不知埃及的古書,外國人也譯,非洲黑人的神話,外國人也譯,他們別有用意,即使譯出,也算不了怎樣光榮的事的。
近來還有一種說法,是思想革新緊要,文學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淺顯的文言來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對。這話似乎也有理。然而我們知道,連他長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決不肯剪去他的辮子的。因為我們說著古代的話,說著人家不明白,不聽見的話,已經弄得像一盤散沙,痛癢不相關了。我們要活過來,首先就須由青年們不再說孔子孟子和韓愈柳宗元們的話。時代不同,情形也兩樣,孔子時代的香港不這樣,孔子口調的“香港論”是無從做起的,“籲嗟闊哉香港也”,不過是笑話。
我們要說現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但是,這也要受前輩先生非笑的。他們說白話文卑鄙,沒有價值;他們說年青人作品幼稚,貽笑大方。我們中國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餘的都隻能說白話,難道這許多中國人,就都卑鄙,沒有價值的麼?至於幼稚,尤其沒有什麼可羞,正如孩子對於老人,毫沒有什麼可羞一樣。幼稚是會生長,會成熟的,隻不要衰老,腐敗,就好。倘說待到純熟了才可以動手,那是雖是村婦也不至於這樣蠢。好的孩子學走路,即使跌倒了,她決不至於叫孩子從此躺在床上,待到學會了走法再下地麵來的。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度是不這樣的。——但總可以說些較真的話,發些較真的聲音。隻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們試想現在沒有聲音的民族是哪幾種民族。我們可聽到埃及人的聲音?可聽到安南,朝鮮的聲音?印度除了泰戈爾,別的聲音可還有?
我們此後實在隻有兩條路:一是抱著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編按:李大釗,字守常,河北樂亭人,生於1889年10月29日。李大釗不僅是中國共產黨早期卓越的領導人,而且是學識淵博、勇於開拓的著名學者,在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和民族解放事業中,占有崇高的曆史地位。這篇演講借慶祝歐戰勝利宣傳馬克思主義,歌頌俄國十月革命的偉大勝利,是一篇具有深遠曆史意義的政治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