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芝生在一間儲藏室裏大吐特吐。他隻是一個管家的兒子,雖承蒙主人錯愛,卻也不見得得到過太多的尊重。在日本呆著的那幾年,也見識過日本一些下三濫的事情。
但是他從來沒有吐過,恨不能把自己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今天學校裏高年級的學生正式開始批鬥他們這些牛鬼蛇神。火還沒有燒到他身上,孩子們最先選的是校長和訓導主任。
校長今年總有八十了,人高馬大,是以前的英國留學生,見了人總改不了一點紳士派頭,又笑眯眯的。以往孩子們一見了他,一個個把“校長好”叫得震天響,可一個運動過來,孩子們突然發現這個校長是壞蛋,是笑裏藏刀綿裏藏針別有用心的牛鬼蛇神,是王八蛋!
他們做了很高很高的一頂帽子,把他們這個年級能想到的所有壞話都寫了上去,把校長拖到操場綁到椅子上,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把帽子套上去,狠狠地壓著校長的脖子。操場霎時靜了下來——孩子們這時候又反應不過來了,麵對著幾乎要把頭壓到胸口的校長,反而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
這是一個低年級的小男生大著膽走到台上,踩了踩校長的腳,立刻跑回人群中。他愣了一下,突然奶聲奶氣地喊:“打倒資產階級走資派!打倒牛鬼蛇神!”
一開始隻是他孤零零在喊,漸漸的,喊的人多起來了,漸漸的,整個操場都沸騰起來了。“打倒牛鬼蛇神!”“叫你走資本主義道路!”“叫你讓我們背書!”“你憑什麼處分我?!”新仇舊恨公仇私憤推著這些孩子們向前衝,直衝到台上,把整個台子都淹沒了,接下來是一場混亂的打鬥。
陳芝生躲自己的辦公室裏,遠遠地看著操場上的孩子們密密麻麻地圍成一個小山丘,像是螞蟻圍著一塊甜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們打累了,漸漸散去。操場上隻剩下一把空椅子,幾條斷裂的繩子,還有無盡的塵土。這讓陳芝生有一種錯覺:他們真的好像一群螞蟻,把校長活活吃了。
也許校長隻是自己走回家了,也許隻是被什麼人抬走了。陳芝生沒注意看:那個時候他的注意力被轉移到了隔牆的一個房間。
說是房間,其實是一間女廁所。
女生們不愛打鬧,所以她們不願意用那種男孩子的方式對付訓導主任。她們把主任的兩隻手反綁,留下一大截繩子牽在一個帶頭女生手裏。此刻她們站在女廁所門前,興高采烈地看著主任的雙腿在簌簌發抖——在這以前,她們強迫主任喝下了大量的水,大量的自來水和汙水。
“想尿了吧?想尿就進去尿啊!”牽著繩子的女生說。
主任沒有動。
另一個女生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叫你進去尿就進去尿!你是不是想違抗勞動人民的意願?看我們不整死你!”
他隻能慢慢向裏麵挪。剛挪到廁所門口,那個女生把手裏的繩子一拽,把主任拉得後退了好幾步。
女生們尖聲笑著:“想尿!資產階級走狗還想尿尿!”
“就是,走狗怎麼尿的?你說說,狗是怎麼尿尿的?”
“想尿,就像狗一樣抬起一條腿尿啊,反正這裏有牆,不是正合你意嗎?”
陳芝生邊聽邊想,這群女生以前是多麼害怕和崇拜訓導主任。她們一邊紅著臉在主任的注視下把零食丟到垃圾桶裏,一邊又忍不住偷偷看主任書清秀端正的五官。女生總是較早學會欣賞美的,她們喜歡接近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