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遲家的新太太(1 / 1)

轉過這個彎,你就能看到遲巷。這條巷不是很長,兩旁盡是些簡陋的餐館和理發店,還有很多廢棄不用的建築,粗糙的水泥地上坑坑窪窪地留著不知道哪一年的痕跡。

當年的遲巷可不是這個樣子。地是青石板鋪就的,雖然也是坑坑窪窪的,卻總讓人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聯想,路的兩旁是古樸的小飯館,很多還是木門木窗的,偶爾也有拚花玻璃窗,上麵總粘著點油跡。飯館門口免不了有些小攤小販,蹲著站著,大聲地吆喝,有時也為生意上的事情吵上兩架。

這條巷的盡頭,就是遲家。遲家曾經是當地顯赫一時的望族,祖上是有官爵的,襲了幾代後那位老老太爺突然興出了告老還鄉的念頭,在這裏買了塊地。據說最鼎盛的時候遲宅曾經把整條巷子都包容在內。當然,現在可不興提當年了。

遲老爺也是這麼認為的。這倒不是什麼幻滅之感的緣故,而是這位老爺對當年的事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不緬懷過去,也不關心將來,對現在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興趣。

但是今天是例外。今天遲老爺把新近才剪短的頭發梳得油光可鑒,穿了一身新式西服,腳上還踩著藍黑色的布鞋。他曾經希望在挎上一根新郎的紅綢帶以示隆重,但總躊躇著怕新娘不喜歡,終於還是放棄了。

今天是新太太進門的日子。新太太才18歲,比遲老爺足足小了三輪。關於四太太為什麼嫁進來的問題,就連張媽陶媽也自願放棄了幾個賭局加入討論的行列。“可是為什麼呢,年紀輕輕的,不是我說,總可以一心一意的過一夫一妻的小日子,比嫁到這裏強。”“可不是,聽說也是中學生,是新派人物了,也願意做小?”“左不過家裏太窮罷,聽說是連飯也吃不上了,你想雖然是中學生,終究是個女的,書念得再好還不是得嫁?與其以後人老珠黃嫁個不知什麼人,不如現在嫁過來做小。”“還是張媽你看得透,我看著天天講什麼這個法那個法的,那都是人寫出來的,今天訂了明天改,隻有這三從四德是天理,錯不得的,我從小隨太太聽書看戲,反了這三從四德的定沒有好下場,即使最後她悔改了,也要吃好大一頓苦頭。”

遲家上上下下為這次婚禮忙乎了很久,新太太那邊也是別別扭扭的,光是中式西式就改換了差不多一個月,最終老爺幾經猶豫後決定穿西式婚服,但八人大轎不能少,拜天地也不能略過。他想新太太是新女性,必定喜歡西式的婚禮,但畢竟是娶的正房太太(雖然是續弦的),一點老祖宗規矩都不講也太不像話了。

為了讓新太太喜歡,遲老爺很費了點心神,連新娘的婚紗也親自授意設計,新房裏的擺設也是他自己挑來的。總的來說,遲老爺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他巴不得新太太現在就進門,這樣他就能用一種既疲憊又寵愛的語氣將自己是怎樣重視這次的婚禮的。

遲家那邊說要行新式婚禮,把婚紗帶來的管家還一口一個新女性,呂佳蓴心裏隻覺得不舒服。她並不是那種自覺“覺醒”的新女性,隻不過那些年男子紛紛留洋,女子念書之風盛行,當時呂家靠做生意發了家,也想攀上門像樣的親事,生怕別人嫌自己女兒沒文化,她就是因為這樣的考慮才被送進女中的。

呂太太打開了裝衣服的紙盒,第一眼看到的是五顏六色的小長紙條,把整件婚紗都給蓋住了,她沒有把紙條撥開,至抬頭望著佳蓴。佳蓴拉過紙盒,一把把婚紗抓出來抖開,紙條連同空氣裏的細小塵埃一道飛滿了整個房間,佳蓴覺得頭暈。

“孩子……是家裏對不起你,我那天要是不讓你爸去喝酒就好了,誰想到那幫酒鬼下手那麼重……”佳蓴不耐煩地把盒子一推:“你就是把這話說上白千萬次,也不能把爸爸說活了。嫁給誰不是嫁,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和奶奶餓死。”

嫁給誰不是嫁。佳蓴看著婚紗自言自語。她頭一次這樣近地看婚紗,被陽光照著竟是白得刺眼,層層疊疊的蕾絲和水鑽明晃晃地讓人想吐。也隻有中國人能設計出這種婚紗:上半身分明還是旗袍的樣子,下半身卻是貨真價實的婚紗式蓬蓬裙,腰間竟還繡了一圈白海棠。她想起父親過世不久自己曾穿過的一件白旗袍,由頭到尾都是素白的,連繡花也沒有。她覺得自己穿那件也許比較好看,也比較合適。

呂家和遲家都不適合這種婚紗。她想起自己在中學裏曾經聽女伴講那些真正浪漫主義的新式男女,都穿著法國買的婚服,在草坪上笑吟吟地切開幾層高的婚禮蛋糕。現在這樣想著,她覺得自己的中學時代簡直遙不可及。

竟讓女子念書呢,念了出來,究竟也是一樣。她冷笑著,卻又想起當初第一天開學的時候,教曆史的先生站在講台上,朗聲說:“諸位今天坐在這裏,也許覺得平常,也許甚至覺得不樂意。然而可知為了讓你們今天能坐在這裏,流盡了多少人的鮮血……”她漫不經心地坐在下麵打量著先生洗得發舊的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