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光二十三年小秋,廣寧府城外。
廣寧府南城門向南十裏,沿途一片密林,密林裏有座荒廢的義塚。
義塚落成的年份無法考究。城中老一輩人隻道,此地在洪光年號未立之時已荒廢許久。洪光元年恢複廣寧府,下屬第一任縣令走馬上任大興土木,為修繕經曆戰事的廣寧之地,道貌岸然地從百姓身上扒了幾層皮。
白花花的銀子隻見進不見出。城中府衙大肆翻新得光鮮亮麗,到了城外的荒村義塚,竟隻遣了那麼一位耳背眼花的老工匠,獨自懶懶散散磕磕絆絆地修了小半年。待到小縣官尋得門路升了官位,此事便不了了之,義塚如此方淪為平頭百姓口中的亂葬崗。
殘破模糊的石碑,折斷朽蝕的木板,林中的藤蔓苔蘚張牙舞爪地遮蓋大地的生氣。樹木密密匝匝,樹冠上的枝椏發了瘋般的遮天蔽日,即便正午時分,也隻有斑駁稀疏的光點落到墨青的苔痕之上。輕風掠過,林葉顫栗,低沉呼號,葉上的寒露追隨風流越過密林,偶然沾到沿著密林外緣晝夜兼程的行路者,霎時驚得人汗毛豎立。入夜時分,隱約可見鬼火飄零,可聞黑鴉低泣,久而久之更叫人覺得此處陰惻可怖,避之不及。
不見天日的深林裏,大抵都有些怪力亂神的妄言妄語恣意傳訴。那些講起來惟妙惟肖、或荒唐或可怖的誌怪之事,一大半是城中的大人全篇杜撰,用來哄騙調皮搗蛋的小兔崽子;另一小半傳言倒似是有所根據,說這林子裏禁錮了數百冤魂,罪孽深重。過路的異鄉客姑且聽之,卻幾乎無人將這些個說書一般的故事放在心坎兒。即便非要深究個中緣由,刨根問底,怕是能說出個子醜寅卯的人也著實寥寥無幾。
“亂葬崗,鬼樹林”的話本子隨著窗間過馬的年歲陳舊又翻新。老人都說那林子其實不算大,樹林盡頭許多年前還曾是個背靠駱駝山,人丁興旺的村寨。可也不知怎的,這林子裏青天白日的時辰就陰惻惻的,涼氣從腳底板衝到頭頂,連棲息的鳥雀都罕見,總歸是沒什麼人氣兒。
陰雨連綿的傍晚,夜鴞藏身暗處淒聲低笑,歪頭打量著樹下那幾具纏裹著死腐氣息的軀體,轉而又警惕地注視肅立不動的兩人,猶如伺機而動。
立秋已過了有些日子,淅淅瀝瀝的小雨朦朧成薄霧。
秋雨涼,斜風拂過更甚。稀稀疏疏的雨絲被密林層疊堆砌的樹冠擋在半空,凝成豆大的雨珠才滾落而下,正砸在一身勁裝短打,反握虎紋匕首,神情凝重的少年郎眉峰之上。
少年郎被順勢流淌的雨水黏住睫毛迷了眼,歪著頭在肩上蹭了幾蹭,沾濕了暗紋精致的鴉青色短衫。刀刃上的猩紅逆流到掌心,他便攥拳,尚餘些溫度的血滑膩的從指縫間淌下,片刻後冰涼地凝在皮膚上。
少年郎甩了甩胳膊,似乎極不喜歡這種腥黏的液體沾滿雙手的味道和觸感,清秀稚氣的眉頭皺得老高。他蹲下身,在已經開始泛涼的黑衣屍體上扒來翻去,費了不小的勁兒,末了,卻隻在為首之人胸前掏出了張被雨水暈開的畫像。
撚開紙張粗略一瞧——這畫的也太醜了。
少年郎咋舌,掉頭泄憤一般將掌心和匕首上殘餘的血跡蹭幹抹淨,翻腕背手匕首落回刀鞘,挽起袖子準備再次查驗關於屍體身份的訊息,不遠處那位較他年紀稍長的年輕公子倒先開了口,聽不出語氣,輕聲道:“無衣,時辰不早,該走了。”
嶽無衣拿袖子抹了把臉,起身撣了撣短衫上惱人的水汽,腳尖輕點,幾步便奔到那公子身旁,先揖手而禮應聲下來,而後撅著嘴微微失落道:“殿下,這幾人半路殺來,來勢洶洶……咱們就這麼算了?”
被喚作“殿下”的公子生了一副晴朗溫潤的樣貌,眼尾的淚痣柔和又多情。他沒急著答話,輕睨著腳邊的屍首,眼梢微垂,眉峰淩厲,眉間緊蹙時自帶三分狠戾。然半晌未到,隻見他唇角稍動,也不知思及何處,反倒微微笑了起來。
“人都死了,又能如何。”
這人笑時與麵無神情之時簡直天壤之別,連眉目間那股子淡淡的疏離都消散殆盡,似乎剛剛萬般驚險的事兒根本沒記掛在心。他拂了拂沾上泥水血點的月白長衫,攏了下有些淩亂的雲紋鴉青紗袍,抖開金絲綾絹的扇麵,不嫌冷似的扇了兩扇,扇得自己悶聲打了個噴嚏才停。
天兒涼,打噴嚏也傳染似的。嶽無衣還不及嘲笑,也跟著“啊啾”了一聲。
懂行之人皆知,這金絲綾絹的烏木扇出自應天名匠梁央梁老先生之手。烏木扇骨是其親自打磨,燙釘穿製而成。而那金絲綾絹,簇金薄韌,可擋利刃,更是有市無價之品。此般衣飾極簡,執扇卻暗藏雍容玄機之人,身份定然非同尋常。再一瞧他腰間那塊兒雕工斐然的墨色嘲風玉佩,但凡世族大家或觸及過朝堂之伍當即可知,此人正是久駐軍營,戰功顯赫的北明皇三子——肅王諸允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