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那棵櫻樹在仲冬酷寒裏突然怒放出累累花顏,含笑催趕春回人間。那朵朵粉紅閃入眼簾,像夢拉開記憶的序幕,故國山城大叻在雲霧繚繞中浮現……戰火屠城的南越,避暑勝地猶如上天垂憐的淨土,令大叻免去血腥。教堂晨鍾吸引著四方羔羊前來贖罪,早課後,神父總會對我們幾位修士談談境內戰況,發揮完他的政論,這是最令我興奮的自由活動時刻。
總是習慣性沿石路走完潘廷逢街,穿過市集映眼便見春香湖嫵媚地躺臥山腳;那如鏡水麵有數輪水車輕蕩,掀起陣陣漣漪。青翠草坡上間隔有致的櫻花把粉紅鮮豔色素塗滿空間,微風拂掠落英繽紛,花瓣似雨迎麵淋下,幽香撲鼻。
綠茵草坡上偶見白衣如雪長裙飄飄的女學生捧冊凝神,櫻樹旁石椅上那位似曾相識的姑娘含羞展顏。幾番相遇終能打破沉默,那張清麗五官隱埋著哀愁,重重心事仿佛早已寫滿臉麵任你朗讀。
啟唇是中部悅耳的腔調,她靈動如珠的眼睛像藏著千言萬語,除去陌生紗巾後急急傾吐。原來她早知我是修士,是主日必來禮拜的教友。同道中人更易交往。她至今仍待字閨中,每日到湖畔看花,其實是在等待去年花期許諾回來下聘的意中人。他是年輕空軍中尉,曾到關島美軍總部受訓,從十二月初櫻花綻放到如今寒冬將盡,滿湖花影照人,獨獨等不到他的蹤影。
伊叫雪娥,臉頰紅粉緋緋,一如櫻花之美。彌撒頌經時,在數百張容顏中如瞧不見她,心底竟然失落宛若被掏空般,每每神父如刃眼光刺來才驚醒,強按下那顆野馬似的心房。
那日天晴,雪娥竟邀我共乘水車繞湖觀花。身旁體香令我忐忑,默念《天主經》《玫瑰經》仍難收服,閑談中她輕聲問:“修士緣何出家?”
錯愕羞愧覥顏答:“為逃兵役入空門。”
“停戰後還俗嗎?”她望著遠山白雲好像自言自語,沒人知曉何年何月始和平。未來是很渺茫而不實在的日子,我從不敢想也不敢回答。那晚夜課後我向神父告解,希望祈禱誦經能減輕我那顆飄動難安的心。
聖誕節後,湖畔櫻花已凋零,雪娥倩影不再出現,教堂做彌撒也不見其芳蹤。待至翌歲花開時,日日湖畔我獨行,衣袂飄飄的女學生如昔,卻難覓那熟悉的姿顏。
停戰棄國離鄉,永別了春香湖。某年,驟然發現前園滿樹花容,悠悠歲月三十多載,關山遠隔,雪娥是永遠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