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歐陽俊兩個月來第六次飛來廣州時,向來樂天開朗的他也覺得步伐沉重了。馮教授明確告訴他,紫苑的恢複情況非常不好,治療效果在她身上體現得很不明顯,並且小姑娘也出現了抵觸心理和低落情緒,這對腦神經的刺激是負麵的,反過來又妨礙了各種治療手段起作用。帶紫苑來廣州之前,他不是沒有做過最壞的心理準備,然而漫長兩個月過去,事情真落入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境地時,他還是懊喪得幾乎不敢走進醫院。他不心疼自己付出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他隻是,無法麵對紫苑傷痛絕望的眼睛。
“我要回北京。”一張字條蓋在紫苑臉上。
旁邊的病友家屬拉著歐陽俊低語,“好好哄哄你妹妹,她這幾天哭了好幾回了,就你來之前她還哭了,問她又不肯告訴我們怎麼回事。”
歐陽俊走到床邊慢慢坐下,拿掉她臉上的字條,小女孩還是閉著眼睛不理他。他輕推她肩膀,“紫苑,起來了,也不說迎接我一下?”
她毫無反應。再推推,還是毫無反應。歐陽俊瞥了眼鄰床病友,訕訕地笑笑,俯下身去在她耳邊說,“寶貝兒,給個麵子,起來好不好?我餓了,咱們出去吃飯。”
紫苑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後背。歐陽俊無奈,隻得下床來拿著腔調說,“那算了,我自己去醫院食堂湊合一頓吧,本來還想去外頭吃,順便訂個機票的……”
紫苑一骨碌爬了起來,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眼裏有回家的期待也有最後希望破滅的倉惶,歐陽俊見狀心裏更難過了,自己帶著她奔波勞苦這一圈到底是為了什麼?就換來她從希望到絕望,一道令人心碎的落差?他強作笑顏,替她理了理睡亂了的頭發,“我跟馮教授談過了,我們回北京繼續觀察治療吧,不用留在廣州了,你也該休息休息,馬上高中就報名了。”
小女孩彎了彎唇角,用力點點頭,她抓起外衣,朝他指指門外。他知道她要換衣服隨他出去,便退出去掩上門。紫苑換好了衣服,卻不離開,隻坐在床頭發著呆,忍了很久的淚花不聽話,還是一點點淌了出來。在廣州煎熬了兩個月,病情並未好轉。而和聚雪姐的幾封來往信件更是把廣州火爐般的夏天直接降溫成了霜天雪地。她拜托林聚雪給蕭嵐打電話告訴他自己離京治病,可林聚雪打過去蕭家主人都不在,隻有一個守家的老仆說老爺帶著太太少爺回台灣探親了。林聚雪遵照她的指示並沒有留下任何口訊,然而過了幾個星期林聚雪再打過去的時候,得到的消息卻是蕭嵐已經留在台北老宅,不會再回大陸了。
紫苑花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個消息意味著什麼。不是一個暑假的分別,不是暫時的相隔,蕭嵐走了,離開北京,到那個遙遠的她想去都去不了的島上,繼續他的高中學業,他已經十七歲,再有一年就會去國外念大學,從此再不會回到她身邊……
他們曾經滿懷期待地約定考試完了出去玩,他們曾經輕描淡寫地揮手互道再見,他們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誰也沒有回頭,因為都以為下一次相見並不遙遠,沒有人知道這就是訣別,一個毫無預兆卻強大得不容置疑的,戛然而止的結局!
紫苑被這個好不容易才領悟的現實傷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個高溫悶熱的白天,她躺在針灸床上任眼淚和汗水一起汩汩流淌,醫生還以為她受不住日複一日的治療煩了膩了;一個個蟬鳴連連的黑夜,她蜷縮在病床上任無邊無際的孤寂吞噬她,沒人知道十五歲的孩子也會失眠。人的思緒會在子夜變得分外狂野,她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在第二天一早就托護士打電話給阿俊哥讓他帶自己回北京,可是在黎明來臨,天光大亮時,她又退回到膽怯和認命的狀態,就算回去,她能怎麼樣?蕭嵐已經不在那裏,她能找上蕭家,給老仆一封信,說幫我轉交你們大少爺,還是捉著老仆逼問蕭嵐在台北的地址?就算聯係上了,又待如何?做一對海峽兩岸書信往來的筆友?
她一分鍾也不願意在這個傷心的城市多待,可她也害怕回到那個已經沒有蕭嵐的城市。她還是不能說話,甚至連寫慣的文字也道不出那種無處紓解的悲傷。才剛剛開始的朦朧的曖昧,才升起不久的希望,在這個雨後都不會涼快,日出也不見彩虹的夏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夭折。
阿俊哥來了,他說,我去買機票,我們回北京,我們回家。他始終帶著一切有我你隻管安心的微笑,從不頹喪,從不氣餒,他說我們回北京接著治療。可是,她是啞巴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出,轉身一刻他眼裏深深的掙紮和愧疚,他是在為她掙紮,對她愧疚,是因為她他的微笑才那麼刻意,漂亮的眼睛在背對她的時候有陰影,她知道,所以,她什麼也不說,當初是她瞞著他開始做夢,那麼就瞞著他醒來吧,又何必把自己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心情硬塞給他去拚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