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碧草萋萋前路茫(1 / 1)

“你們都退下,我有話和紫蘇說。”爹爹揮揮手。

偌大的廳堂,隻剩我們倆。

這是我記憶中難得與爹爹單獨相處的一刻。我的內心沒來由的分外平靜。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的眼睛深邃明亮,他的眉毛濃密有型,我在他身上的每一處,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是,我從不對他嬉鬧撒嬌,他從不對我嗬斥責罵,他待我和姐妹不同,仿佛我自小便已長大,與他更像平輩一般,當然,他也從不慈愛地撫弄我的頭發,用溫柔的語氣與我促膝談心。

“為什麼是你,紫蘇?”他緩緩問道。

“我剛才已答複表哥了。爹爹是否不許?”我說道。

他搖搖頭,“你決定代替碧蘿出嫁,隻是覺得我更加愛惜她吧。”

我的淚水忍了又忍,終於不爭氣地滑落。

“如果我說,你們三個之中,你偏是我最最疼惜的孩子,你一定不肯相信,是嗎?”他緩緩轉過頭去,似乎在回避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你三歲習字,五歲學棋,七歲已經博覽群書,八歲那年,你為我的生辰做了一個精致的香囊,九歲那年,你用‘錦霓裳’為我縫製了一件外衣…”

“爹爹!”我有些訝異。

“十歲時,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你姑母幾次欲讓你進宮為妃,都被我一一婉拒。因為,我舍不得你!”他的眉頭微蹙,躲避我的眼睛,“你與你母親容色酷似,如同翻版,比紅菱尤甚!每當我看見你,心中便愛恨交織,若不是你,你母親必定還在人世,可若不是你,我又如何可以天天得見她的容顏?”

“爹爹!”我緊緊抱住他。

見鬼的矜持!我要告訴眼前這個人,我是他的女兒,渴望他的父愛!

“紫蘇,你知道我還想說什麼嗎?”他輕輕推開我,眼眶卻紅了。

我含笑說道:“爹爹必定同意我做新月郡主了。否則怎會有今兒這番話呢?”

他點點頭,“你生性聰慧沉穩,遇事知道變通,不會亂了陣腳,於國於己都可令我稍微安心,而你三妹,以她的任性驕縱,隻怕真的是有去難回呢。梁王昏聵,邊塞不寧,諸侯將相蠢蠢欲動,若要做到亂世之中全身而退,咱家也隻有你了!”

“爹爹,女兒如何不知?隻請爹爹保重,惟求家人平安!”我跪下磕頭。

“好孩子,爹爹的囑咐隻怕是多餘,萬事還看你的修為造化。”爹爹啞聲說道。

陽春三月,柳條初綠,微風掠過時肌膚尚有陣陣寒意,我在姐妹姨娘以及林伯的淚眼中告別故裏,匆匆往京城而來,隻帶了隨身衣物和婢女嫣紅。

宣讀聖旨的是太監總管王福安,難怪氣度做派不比常人,我在旅途中暗暗觀察此人,他言談不卑不亢,行事中規中矩,倒還不算十分討厭。

經過了一日顛簸,黎明之後京城已至。

“新月郡主,聖上有旨,請郡主先行惜月閣歇息,明日午時在常德殿召見。”王福安躬身說道。

惜月閣。

我輾轉難眠。明日之後我便要遠走大漠,那兒是否一樣有皎潔清冷的明月?等待我的又是怎樣撲朔迷離的命運?爹爹林伯,你們會牽掛我嗎?紅菱碧蘿,你們會惦記我嗎?

曉鏡但愁雲鬟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我本不是傷春悲秋之人,可是此時乍離故鄉,家人不知何日得見,心中難免淒苦,偏巧夜深人靜的,竟有幽幽的簫聲隱隱傳來。

惜月閣毗鄰南宮門,雖然在宮內,卻地處偏僻,一個出口,三麵死角,距離皇上處理公務的常德殿,接見大臣的長慶殿,以及後宮各處嬪妃的住所甚遠。它與聚星樓、向陽居一樣,其實就是宮內的臨時驛站,供皇室後妃的親戚或是等待召見的使節小住,當然,也包括我這種身份尷尬的人。

吹簫之人,必定住在聚星樓或向陽居,大概與我一樣,身世堪憐且不由己,不然為何滿是淒零意味,聲聲惹人傷心?

簫聲婉轉動聽,好似將千般思緒化作一注清泉沁入心脾,正是我熟知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我忍不住低聲相和。

簫聲似乎稍作停頓,頃刻,又在寧靜的夜裏再度響起。

我會心一笑。

還好,寂寞也有伴,傷心同路人。

至少有人與我一樣孤單,在這漫天無雲,漆黑無邊的深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