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第四輯(下)(2 / 3)

有評論家稱,《父親》一畫是在美國畫家克洛斯巨型肖像畫的啟發下,采用照相寫實主義手法,把人物的頭像放大到十倍、百倍,如同文化大革命中領袖的肖像一樣來畫中國的一位普通的、貧困的、苦澀的老百姓。

父親是溫順的,不自知的,因此也是安詳自在的,苦難中有著微笑與自然的樸質。村莊裏,沒有人剝削壓迫父親,但父親卻仍然一貧如洗,父親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父親的形象得到了社會普遍的承認,從主流社會到民間社會,從藝術界到政界商界知識界,這個時代人們容易達成共識,精神廢墟上人們普遍需要建立新的、溫暖的、人性的形象,來使社會情感與精神獲得重新定位。父親申訴的,是過去的時代,是被人們否定的時代,但主流社會有足夠的勇氣來麵對自己的時代,自己引以為傲的時代嗎?無數頌歌唱盡的時候,突然出現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時代的顏麵頓然失色。

我們因為時代沒有完成真正的轉型,才出現如此多的悲劇與冤屈。

人們通過油畫父親,找到了父親,但母親在哪裏呢,人們沒有追問,30年間,沒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形象在藝術領域裏被繪寫出來。母親在鄉間在孩子們身後,如同大地一樣沉默無語,但任何一個悲劇性事件中,總會出現一位悲愴的母親。

油畫形象家族裏,沒有偉大的母親,卻有宏大的家庭與笑得嘹亮的兄弟們。兄弟們(方力均、嶽敏君筆下人物)發大財了,革命大家庭(張曉剛筆下人物)創造的價值也牛氣衝天,藝術如同卦象符號一樣,充滿神奇的隱喻。

二、母 親

“母親”被學者於建嶸發現,並繪畫出來,何嚐不也是一則寓言?而在繪畫母親油畫係列之前,於建嶸破天荒地寫了一部中篇小說《我的父親是流氓》,父親在他的文本裏,也有其特定的寓言定位。

媒體報道說,於建嶸在20世紀90年代初居然也是一個經營成功者,一出道就賺得二百多萬的巨大財富,開著外國車拿著大哥大,遊走四方。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卻開始迷惘起來,尋找自己的價值體現與生命的意義,於是考研讀博調研寫考察論文,如一匹黑馬殺入中國學術界。主要著述有《嶽村政治——轉型期中國鄉村政治結構的變遷》、《中國工人階級狀況:安源實錄》和《中國當代農民的維權抗爭:湖南衡陽考察》等。

盡管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的研究員,但他卻長期住在京郊宋莊,與村民比鄰而居。或者赴世界各地講學布道,或者到底層考察調研,或者召集學者就某社會問題專題研討,甚至在一個春節送一個河南上訪村民回村,與當地政府談判協調。

他曾一度與訪民同吃同睡同上訪,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底層的困境與苦難,轉型社會與經濟追求時代,製度不健全造成的各種利害衝突與糾葛,造成無法排解的困境。在這個過程中,他拍了數百幅照片,他想記錄下來,還有滿屋子的各種材料與檔案。這些資料有些是他自己去收集的,還有則是全國各地送寄的材料,當然,每則資料後麵,都藏著一個冤屈故事。

那次我去宋莊他家中,他正衝洗出幾十幅各種訪民的生活照片,想做一次展覽。這些照片盡管有相當大的衝擊力,但不如通過油畫藝術作品來表達,當時我就想起了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我建議他找畫家畫成油畫,展覽出來更具影響力。可惜沒有藝術家願意應承,而匠人藝術家的表現他又不滿意,最終不懂三原色與調色板的他,隻好親自操刀,畫出了數十幅油畫作品來,這些作品都以自己的照相為素材。

這是新照相寫實主義的力作,與30年前的羅中立油畫《父親》遙相呼應,使我們通過藝術反思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與人性的困惑。

於建嶸的精力、毅力、創造力、表現力都是驚人的。

但他畫油畫完全是一種無奈,一種悲愴感的表達。學者麵對強勢的行政力量,又無法從製度層麵去改變,寫成多少文字,拍成多少照片,接待多少訪民,都無濟於事,最終他被“逼”成了“油畫家”。

那麼到了於建嶸與鏡頭裏與筆下的鄉親或母親呢?

父親是順民,母親卻要成為公民;父親逆來順受,母親卻要社會給自己一個公道;父親端著一碗水,是生命與希望之水,母親的頭上卻寫著一個大大的“冤”字。

“父親”永遠立在邊遠的鄉村,“母親”卻來到了城市,來到了北京,成為國家社會科學院專家鏡頭裏的人物,並成為筆下的人物形象。母親是親自來到首都的,母親是主動成為角色的,與偏僻角落裏擔糞的父親截然不同。為什麼要來到北京呢,因為北京能夠為自己伸張正義,北京是權力核心,隻有北京能夠管住地方侵權勢力,還自己以公道,北京因此不僅是權力核心,還是國家的良心所在、社會公義所在。

新加坡聯合早報記者韓詠紅說:“因為難以撫平內心對受調查者的愧疚,他有一天拿起畫筆,一筆一筆將自己采訪過、對自己哭訴冤屈的上訪民眾肖像畫了下來。他想通過畫作將自己對他們的感受記錄下來,也讓觀者知道中國社會底層還有這樣一些受屈的弱者,希望喚醒大家對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尊重。”

於建嶸談及創作油畫《母親》時說:“我每次畫到她時,我都會想到這個人,想到她的故事。這個老太太,冬天在這裏上訪,我請她吃飯,她一直對我哭,她一直在說,她跪在地上。”

“她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以為我能解決她的問題,但是實際上我是解決不了,甚至我寫文章連她的名字都寫不上去。我對她是有歉疚,每畫一筆我都在想,我要對你有交代,也是對自己的交代,我沒有別的辦法。”

畢竟於建嶸是理論工作者,思想者,一個人的苦難形象,一個人的苦難經曆,總與曆史大背景相關聯,藝術形象無論如何深刻、如何真實,都無法企及生活本身,他希望人們看到每一個人經曆背後的製度層麵問題,它是社會悲劇之源。因為“文革”中家庭受衝擊,於建嶸少年時代幾乎是被遺棄在校園之外的野孩子,那種痛徹骨髓的傷害,使他終生難忘。“我的經曆,與他們(訪民)遭遇的苦難,來源都是一樣的,都是製度性的。”

“我認為,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其他主義,都要強調個人生命的意義。

每一個人的意義都是平等的,隻要那個利益是正當合法的,就沒有人有權力為了未來,為了大多數人犧牲我們的利益。如果製度為了所謂的發展剝奪一部分人的利益,這個製度本身是有缺陷的,是要檢討的。”

30年前的那個世界,給過父親一碗水,那碗水裏似乎有著希望,30年後,另一個世界給母親頭頂上蒙上了一個冤字,她的麵前有什麼呢,她的眼睛裏有什麼呢?父親頭上,沒有寫冤字,但卻寫著太多滄桑,沒有一個字,人們因此忽略了他頭上應寫的大字,一個什麼字呢?應該是“蒙”字,父親被蒙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為實現烏托邦理想,而終日勞作,無所收獲。父親是自然而被動的,母親是社會而主動的;父親沒有覺醒,母親覺醒了,並有公民維權意識;父親是自然人,母親是社會人;父親有邊民特色,母親卻是中原形象;父親沒有憤怒,母親卻有義憤;父親是微笑著的,母親沒有笑容;父親臉上有陽光的一絲暖意,母親臉上是暗淡的;父親有希望感,母親卻充滿寒意隻有絕望與悲觀。

父親是被藝術家發現的,母親被社會學家發現;父親在藝術家筆下,母親在社會學家眼中。

於建嶸筆下的人物形象,不再細膩精致,更多的是為了表達,畫像寫實主義從精致到模糊,藝術語言已沒有太大的意義,人們更多的看社會現象背後的語義。

現代被多元解構,一些是形象的解構,另一些則是內在精神的解構,於建嶸沒有解構,似乎在回歸照相寫實主義傳統,他用照相手法,讓照相作品被放大,更具視覺衝擊力,更能感染受眾。也正因此,他的作品甫一出爐,就有國內外的學者競相收藏,人們並不需要從中得到藝術享受,而是通過這種有力量感、震撼效果的作品,為這個時代造像,使這個時代獲得立體感、質感、生命感。

於建嶸感覺到語言的無力感,借助藝術語言,也就是形象的穿透力,“母親”誕生了。30年前,父親誕生了,30年後,母親誕生了。生活中,父親母親養育兒女,藝術世界裏,兒女們發現父親母親,兒女筆下誕生出偉大的父親母親。父兮、母兮,延續了怎樣的苦難故事?而他們對國家社會的愛與貢獻,卻足以感天動地。

母親是自己來到了北京,主動進入於建嶸的鏡頭的,但我們要反思的是,這30年,在中國是誰人遺棄了自己的母親,使母親得不到正義的嗬護?張藝謀電影中的《秋菊打官司》,就是討一個說法,也就是尋找一個正義,秋菊成為母親後,到了北京,仍然還是討一個說法。皇權時代,還可以攔轎喊冤,現在呢,任何呼喊都顯得無力無助。

總統先生,美麗山水是悲傷

2010年5月18日下午,我應邀到德國駐中國大使館,與正在訪華的德國總統克勒進行小型的會晤。按照德國外交官事先的建議,我帶上了一幅自己創作的油畫。總統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禮物,讚歎說“太美了”。讚美聲入耳,卻沒有轉化為高興或得意之情,反而一種莫名的悲痛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是幅用油畫顏料畫就的中國山水畫,黑白雙色,江上3座小山,3隻江鷗,水波深流中的一頁扁舟,一個持篙佇立凝望的人。或許是我筆力不逮,畫麵乍看可能有種安寧秀麗的錯覺,但其中人物,卻絕不是怡然自得的傳統避世漁樵。在我落筆時,那個小小的背影,講述的是精神惶惶、尋而不得的苦況;那3隻江鷗,吟唱的是意外失母的連綿悲聲。但可惜時機和時間都不合適,無法向總統講述這幅畫背後的故事。會麵結束,我於強壓的悲傷中出得門來,正是風雨大作,仿佛老天也在發泄它積聚了一天的陰沉之氣。

這幅叫《江上的母親》,是根據野夫先生散文《江上的母親》創作的。上月末一個小型聚會上,他送我一本散文集《塵世挽歌》。當時我並沒有特別在意,但等到終於有空讀完這篇文章,卻禁不住“長太息以掩涕”起來。

野夫文章的副題為《母親失蹤十年祭》,說是失蹤,實是投江自盡。10年過去,刻骨傷痛的兒子方能夠收拾心情,寫下了這篇紀念之文。母親的一生是坎坷的,充滿著艱難苦悲。戰亂年代流離失所、被她國民黨少將的父親遺棄之痛;因血統原罪和耿直個性被打成右派之苦;貧窮困苦中掙紮著求生存之難;為兒子上學放下自尊求人之傷;苦盡甘來,卻又被突然的變故更深地拋入憂患餘生之悲;總算等回了兒子,卻看著他在這個“冷漠的世界疲於奔命”之憂。母親對兒子的入獄,並沒有一句庸俗的責怪,這大概不僅出於盲目的愛子之情,更是她一貫人格的體現。可這時,她卻再也無心無力麵對生活的無常與無情,到底用自沉換來了最後的解脫,並實現了不再連累兒女的良苦用心。兒子在滾滾長江上盤桓了很多天,每天翻看江麵的浮屍,孝情感動了碼頭上的工人,卻沒有感動老天。他沒有找回母親的屍體。姐姐們還曾抱有一絲希望,他卻因母親一生的自尊和剛烈決絕,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讓我想起自己當年的黑戶歲月,我的媽媽掃米當我們的飯食,用麻袋布染黑給我做入學的新裝,為躲避他人的欺辱帶著我反複輾轉於城市鄉間。我們都是這樣母親的兒子,我們都是在這樣母親的庇護之下長大。母親的善良、抗爭和無奈,讓我們這些兒女心膽俱裂,悲泣不已。正是在這種情緒下,我創作了一幅同題油畫。

過了幾天,野夫來我宋莊的工作室做客,我把這幅畫送給他。他看著一葉小舟在江麵上孤獨地尋覓,象征他姐弟三人的小鳥在天空中悲愴地呼喚,早已流下了滾燙的男兒之淚。在我眼中,這不是普通的“子欲養而親不待”——那僅是麵對無情時光的挫敗與失落,也不僅僅是得到我理解的意外。他的眼淚是深刻的,混雜著不平、憤懣、自責、積鬱、思念、憐憫、無奈等等在內的複雜情緒。

因此,當我決定要送給德國總統禮物時,我又創作了同主題和意境的油畫,並在畫的背後簽下了《江上的母親——根據野夫先生的散文創作》的字樣,同時我還把野夫先生送給我的書轉送給了這位具有藝術才能的總統。

當然,作為西方強國總統的克勒先生,是很難想到這美麗的山水背後,是這樣深重而不可愈合的傷痛。由此,我甚至想,我們在讚美中國巨大進步的同時,是否看到繁榮背後的社會潰散。就像那幅畫一樣,今天的中國社會,表麵上很美好,GDP增長的數字很振奮人心,高樓大廈、高速公路很先進,奧運會、世博會很提氣長臉,充實的國庫讓政府能夠承擔更多國際責任,很驕傲。可是在角落裏,站立的卻是或茫然或惶恐或自我麻醉、心靈無處安放的人們。背後更是無數個普通中國人的艱難生活和傷痛故事。

這些故事是客觀存在的。我也不是想用這些故事來否定我們所取得的成就。但是,我堅信,隻有記住了這些故事,並從此出發,才能找到那真正的美麗,才能如願地走進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