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探親(1 / 3)

第一章探親

1星海

正是大三伏天,強烈的太陽光照無遮無攔地烘烤著這個小小的縣城,街頭巷尾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燥熱的氣浪包圍著。

新鋪的柏油路麵上,冒出一片片黑亮亮的油珠,在炙人的陽光下晶瑩閃亮。一腳踩下去,象走在海綿墊子上,穿一雙不係鞋帶的懶漢鞋,拔腳都覺得困難。好在路上行人很少,人們躲避著赤裸裸的陽光下的晌午,揀著馬路牙子上麵的路麵行走,整個星海鎮顯得少有的寂靜。

這是一座有著二百多年曆史的縣城。遼南的氣候,不溫不火,四季分明。冬天冰雪蓋地,最低溫度也從未超過零下30度,並不算十分寒冷。夏天雖有幾個熱辣辣的天氣,主要集中在三伏到立秋這幾天,星海的夏季很短。

星海縣城三麵環山,一麵近海。山上生長著針鬆、落葉鬆,幾乎常年都能望見滿眼的青翠。圍城的環山,是一條帶狀的山巒,猶如滾動起伏的波浪,從北向東,再向南延伸下去,就象一隻俯身在大地上的巨龍,這山也因此而得名叫青龍山。縣城最北端那座最高的山峰,叫青龍峰。據說青龍峰的峰頂上,有一個上千斤重的大鐵鍋,倒扣在山尖上,是鎮山、鎮海之寶。

相傳這一帶過去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滄海桑田的變遷,形成了一片退海之地。有了陸地,便有了人煙,於是,便有了一個漸漸長起來的小漁村。漁村裏的人,靠海吃海,常年在風浪波濤中討生活。可是,隱居深海的青龍依然留戀舊地,不願意離開他的棲身之所,便常常要翻江倒海,經常回到這裏光顧一番。星海地勢低窪,每遇台風暴雨,經常有海水倒灌,百姓苦不堪言。在星海生活的人們,一代接一代地拜天求神,乞求龍王爺開恩,希望他安居深海,保佑一方平安。

也許是人們的香火感動了天地,也許是青龍有了悔過之心。一天晚上,這個小漁村裏一個年紀最大的老漁翁做了一個夢,夢見海王娘娘站在他的麵前,輕聲細語地告訴他。鑄一條一千個節環的鐵鏈,一個千斤重的鐵鍋,五天以後,將鐵鏈掛在村子北麵,山峰上的立石之上,再用鐵鍋將鏈子罩住,此一方,便可平安無事了。

老漁翁醒來時,夢中的情景曆曆在目,海王娘娘的告誡竟一字未忘,便連連稱奇。告於家人,大家竟誰也沒當一回事,因為當時這個漁村的四麵並無一座山峰。

及至第二日,老漁翁夜裏又見海王娘娘。娘娘這次稍有慍色,但還是慢聲細語地告訴老翁:“老丈可信我言,速做準備。”及至天明,老漁翁再說於家人,大家仍然無法相信。

第三日,夜半時分,全家人都在睡夢中,老漁翁三歲的孫子卻突然醒來,連聲喊叫,讓大家快些起來。孩子一板一眼地說:“剛才有一個美婦人,摸著我的頭說:“你的爺爺迂腐不可用,你速去喚醒全村的人,打造千節鐵鏈,千斤鐵鍋,兩日後北山鎖龍。”這孩子說完話,就要下地去取銅盆來敲。老漁翁這才如夢方醒,頓足捶胸地叫道:“我真是老糊塗了,老糊塗了。”

老漁翁在村裏德高望眾,連夜叫醒全村人,即刻生火鍛造。到了海王娘娘說的第五天,鐵鏈和鐵鍋均已打造完畢。全村人眼巴巴地望著北方,直到月上中天,也未見任何動靜,人們三三兩兩地回屋裏睡覺了。

四更天時,隻聽一陣撼天動地的轟鳴聲,大地搖晃起來,有的人從炕上被甩到地上,支撐不牢的草房倒塌了好幾間。等到大地停止了搖晃,清醒過來的人們跑到外邊時,天已經微亮了。隻見過去一望無際的海邊出現了一條帶狀的山巒,由北向東,一直延伸到南端,蜿延起伏,將漁村三麵環圍了起來。

那個兩次受海王娘娘托夢的老漁翁眯起雙眼,在原地打了個半轉身,在清晨迷茫的霧靄中,他看著這突然冒出來的山巒,恍惚覺得那山巒還在微微地抖動。老漁翁突然眼睛一亮,指著山峰喊道:“這是一條龍啊,是一條龍!”漁民們睜大了驚恐的眼睛,望望山,再望望海,女人們抱緊了懷裏的孩子,他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呆了,不知所措地張望著。“快、快!”老漁翁興奮地喊著:“後生們,抬上鐵鏈、鐵鍋,咱們去鎖龍頭啊!”

這故事不知傳了多少代人,從小漁村到現在的縣城,星海的人都知道,城北端青龍峰上的鐵鍋是萬萬不能動的鎮海寶物。承受著久遠的年代的滋養,青龍峰好象一直在拔高,據說頂峰已有海拔高度一千多米了,周圍全是懸崖峭壁,真正能攀到青龍峰頂的人也很少了。鎮海之物,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傳說,給平凡中生活的人們,給平凡的小鎮,平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星海的人都相信,青龍峰上的鎮海之寶給了星海護佑和福祉。

2範忠林

星海鎮近些年來,真的出了一些值得他們為之驕傲的人物。早年間當過紅軍,參加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遲家二小子,如今是中央部長級的幹部。坐過日本人大牢的林家兄弟兩個,是當年北平一所大學的學生,後來去了延安,現在一個在省裏當廳長,一個在部隊當師長。

解放以後,鎮裏的高中年年培養出一批大學生。這些學生上了國家重點大學,畢業以後,大部分都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工作。稍差一點的,也是到省城、鋼都,沒有幾個能回到鎮裏來的。於是,星海的人們又有了新的驕傲,星海出才子,出能人,這裏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人傑地靈之城。

眼下,正在火辣辣的毒日頭底下,疾步前行的年青軍人,可以說是這小鎮上又一個出人頭地的人物了。他叫範忠林,今年剛滿二十五歲,卻已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的一個付營職幹部了。範忠林所在的部隊駐地,距離星海鎮不過五十裏路,坐火車隻有四個小站。範忠林當兵的第二年,就被提幹了,按理說每年回家探親不是什麼難事。可是,範忠林當了九年兵,僅僅回過兩次家。今天,是父親連發了二封電報,說是病重、病危,這才請了兩天假,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走在滾燙的馬路上,範忠林似乎並沒覺察天氣的炎熱,隻是壓不住心頭火急,恨不得一步邁到家門。

範忠林這次回家,距離上一次探親,又有兩年多了。他主動推辭和放棄了多次探親的機會,他需要有這種奉獻精神,需要有這種無私的,高於常人的表現。範忠林是他所在的某集團軍中最年輕的營職幹部,這是師政治部高主任找他談話的時候告訴他的。為此,他的內心油然升騰著一種超越式的英雄衝動,總覺得自己需要比別人做的更多,比別人做的更好。

可是,在範忠林的心裏,對自己的家,特別是對含辛茹苦,將他和姐姐們拉扯大的老父親,其實是十分掛念的。

範忠林的母親,在他出生以後,染上產後風去世了。當時出生隻有三天的範忠林,靠父親和姐姐用米湯和土豆粉喂養大。在範忠林的記憶裏,從來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模樣,他隻知道父親的愛和姐姐的關懷。父親如今患了重病,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自己這唯一的兒子,還沒有回報他老人家一點……,範忠林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唯有再加快腳步,顧不得那沾著鞋底的瀝青,大步向前走著。膠鞋踩在被太陽曬得發軟的柏油路麵上,發出“嘶啦、嘶啦”的響聲。

“解放軍叔叔、解放軍叔叔。”一聲清脆的童音,連同一個髒兮兮的男孩,一塊撞到他的麵前。範忠林一個急閃身,一把拉住小孩,才沒有和他撞到一起。“解放軍叔叔,你有紀念章嗎,毛主席紀念章。”一支髒乎乎的小手伸到範忠林的胸前。“三小子,這孩子,也不管認不認識,就去找人家要紀念章,快過來。”範忠林循聲望過去,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站在路邊一排房子的屋簷下,手裏拎了一把芭蕉扇子,這時揮著扇子,笑嗬嗬地喊他的孫子。

“張大爺,”範忠林高興地叫道:“我是範忠林啊,您不認識我了?”

“忠林,哎喲,這小子可真出息了。你看,你要是不吱聲,我還真就沒認出來。”張大爺下了台階,朝範忠林走過來。老漢把扇子換到左手上,伸出右手指著範忠林說:“喝,小子,這身軍裝配在你身上是真精神啊!看這臉盤,這眉眼,越發象你娘舅了。小時候我就說你,眉清目秀書生像,鼻高耳圓有福享。你爸爸還說我是瞎說,說你從小沒娘,哪有福,看看你現在這威風,還是讓我說著了吧。”

“張大爺,我爸病的咋樣了?”

範忠林好容易搶過了張老漢的話頭,趕緊問了一句。“什麼,你爸病的咋樣?老憨硬實著哪,哪來的病,剛才還跟我下了一盤棋,嫌這天太熱,剛回去。”“我爸沒病?”範忠林摸著後腦勺,皺起了眉頭。“嗷,我知道了,準是你爸想你想的,怕你不好請假,說有病騙你回來的吧。這個老憨,心眼倒不少呢。不過敢騙解放軍,這是啥問題啊?”張大爺打著哈哈,晃了晃滿是白發的腦袋。

“騙解放軍,是大壞蛋。”稚嫩的童音在兩個大人中間插了進來。“哈、哈、哈”張大爺大笑起來,這才注意到剛才光顧了說話,他的小孫子還拉著範忠林的手哪。

範忠林蹲下身子,握著孩子的小髒手說:“叔叔這次沒帶像章,下次回來一定給你帶。”

範忠林放慢了腳步,繼續往家裏走著,心裏不住地犯著嘀咕。

以前爸爸想兒子了,實在忍不住,就自己坐火車到部隊去看他。雖然範忠林告訴過父親,沒有事盡量不要來部隊,怕給部隊添麻煩。但老漢還是來過幾次。捎點水果、花生什麼的。每次到了部隊,爸爸都是當天去,當天就回。隻要能見上兒子一麵,老漢從沒在部隊住過。爸爸是處處為兒子的前途著想,一點也不想給兒子添麻煩。

爸爸不會因為想兒子拍這種電報的,還有什麼原因呢?對了,一定是……。範忠林心裏突然明白了,在接到這兩封電報之前,大姐曾連寫三封信,告訴他給他選了一門親,一個很好的姑娘,讓他一定抽空回來一趟,看一看。範忠林的全部心思都在部隊的工作和訓練上,相親的事他真沒太放在心裏。難道是姐姐為這件事設了個圈套騙他回來,範忠林真有些哭笑不得,要真是為了相親,編一個父親病危的假話,還拍了電報,可真有點過頭了。範忠林想著,營長和教導員聽說自己的父親病重,下命令讓他回家,要不是範忠林攔著,教導員差一點就陪他一起來了。這要是教導員真的來了,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真拿他們沒辦法,這個鬼主意,一定是二姐出的,別人就不會想到這一層上去。範忠林邊走邊想,也許還有什麼其它的原因,反正父親身體沒問題,這就讓他心裏穩當多了,管他什麼原因,到家再說吧!

範忠林知道父親沒什麼事了,心中已不象剛才那樣急,這才感到這天氣怎麼這麼熱,他摘下軍帽當扇子煽呼了幾下,也不見一點涼風,一想這樣不行,一個軍官怎麼能在大街上,摘了軍帽當扇子煽呢,他又趕緊戴好帽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繼續向前走去。

兩年沒有回星海了,範忠林開始注意起自己生活過的這個地方。沿街的房屋建築幾乎沒有多大的改變,臨街的供銷社門前,仍然擺放著各種農具,工具,沒有人買東西,營業員沒精打彩的在那裏打磕睡。唯一的國營飯店的牌匾已經繡跡斑斑,本來是紅色的“紅星飯店”四個大字,變成了淡粉色。已經望得見道邊上那個接水站了。這條街上,幾百戶人家靠這一個接水站用水。每天早晨拿著水牌來排隊挑水。水龍頭有一米多高,水桶放上去,離出水口還有一尺的距離,接水時,周圍到處都濺得濕漉漉的。冬天,水管周圍結著一層厚厚的冰,每天接水,再灑一些水上去,冰麵天天在增高,有時候,已經放不上水桶了,就有人用鎬頭來刨冰。那時候挑水,經常有人在冰上滑倒。範忠林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右額頭。那上麵有一塊不顯眼的疤痕,就是他十一歲那年,和姐姐來抬水,不小心摔倒在冰麵上,額頭正巧碰在別人的扁擔鉤上,留下的紀念。

苦澀的記憶,把範忠林因為電報引起的不快衝淡了一些,他開始注意起街麵的變化。

馬路邊的牆麵上,新貼了不少的標語。“破四舊、立四新”、“偉大的紅衛兵運動萬歲”、“堅決支持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看得出來,這裏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搞的轟轟烈烈,政治氣氛真濃啊。這是一九六七年的夏天,部隊還沒有參加文化大革命,範忠林感受著家鄉的文革熱潮,按捺不住心頭激情澎湃。

看著、想著,範忠林不知不覺地到了自己家那熟悉的小門樓前麵。他推開虛掩著的門。“咕、咕、咕”牆跟底下,幾支母雞抬起了頭,叫聲是從那隻漂亮高傲的大公雞嘴裏發出來的。

“你好,小哥。”這是範忠林上次回家的時候,給這隻大公雞起的名字。誰知道,“小哥”並不認識他,仍然昂著頭,在原地不住地打轉,嘴裏不斷地發出“咕咕、咕咕”緊急報警的聲音來。

“忠林,回來了。”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是範忠林的大姐夫王天海。

“姐夫,你在這了,爸在家嗎?”

“在,在,等著你那,快進屋吧,看你熱的,怎麼還穿這麼多衣服啊。”王天海平時不太願意說話,今年的話倒格外多了起來。

“忠林,你可回來了,先到這屋擦擦汗,爸睡著了,別吵醒了他。”大姐從屋裏迎了出來。

“亞梅,我打一盆水來,先讓忠林洗一洗吧。”王天海用一個洗衣服的木盆,裝了半盆的水,放在院子的牆墩上。

範忠林脫去軍裝,就覺得這衣服比平時沉了一些,展開一看,後背、肩頭全是濕透的。他身上隻剩了件印著“6”號字碼的挎藍背心,一頭紮進水盆,連頭帶臉地洗了個痛快。

等他洗完了,擦好了臉,一回頭,父親正站在屋門口,笑吟吟地望著他呢。

“爸”

“哎,我怎麼看你好象還長個了似的。”父親望著範忠林的目光中,充滿了欣賞和讚許。

“快進屋吧,這太陽能把鐵都烤化了呢。”

範老漢的家,在星海鎮最寬闊的中心街區上,獨門獨院,一字排開三間房。進門就是灶間,左右各有一個爐灶,鍋碗瓢盆擺放的還算整齊。正對門開了一個後窗,屋裏亮堂了許多。堂屋靠後牆擺放著一張寬大的黑色木案,四條粗壯的桌腿,托著二米見方的桌麵。這木案做工很精細,四邊雕刻著回字形的圖案邊框。要不是太大,就是一個很講究的八仙桌。但因年代久遠,桌麵早已沒有油漆的光亮,顯得古樸、厚重。案麵上堆放了一些盆碗、蔬菜。東屋是老漢自己的住處。範忠林在家時,就跟父親住一屋。西屋過去是老漢的兩個女兒住,現在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家裏隻剩下忠林父親一個人。兩個女兒都沒有離開星海,大女兒範亞梅住在鎮西街,到家裏也隻有十分鍾的路程。二女兒範亞株,婆家有三個兒子,原來結婚時都在一起住。範亞株借著父親沒人照顧的理由,和女婿付濤先是搬過來,陪父親住了半年,最近才在離家不遠的後街找到一處房子,全家搬了過去。因為離家近,幾乎每天都可以過來照看一下,孩子也常常放在父親這裏,給老人做個伴。

範忠林的父親,從上一輩那裏繼承下來一手裁縫手藝。多年來,靠著一把剪刀一根尺,經營著這份家當。

早些年,是他當裁縫,去外麵攬活,範忠林的母親在家裏縫製。不管是日本人統治東三省的時候,還是國民政府時期,也不管是豐年還是荒年,是太平還是戰亂,人總是要穿衣服的,範家的營生總還能夠糊口。範老漢女人過世的時候,大女兒亞梅已經十三歲了,窮人家的孩子懂事、立事的早,亞梅從小跟著母親學習針線活,那時也頂半個人用了。範老漢沒有別的活路,他也從沒想過,自己除了會這一點裁縫手藝,還能幹點什麼。為了拉扯三個孩子,他硬撐著沒放倒這塊裁縫的牌子。解放後,裁縫店公私合營,他也沒什麼固定資產,就這點手藝值錢,範老漢進了縣服裝廠當起了技術指導,後來叫技術員。每天到點去上班,到點下班回家,每個月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資收入,倒也慢慢地習慣了。別人六十歲退休,可他到了退休年齡,廠裏還硬要留著。直到前年,老漢已經六十六歲了,才在女兒們的強烈要求下,正式退休在家。

老漢幹了一輩子活,除了落下個腰痛的毛病以外,身子板倒還硬實。他閑不住,在家也經常幫人裁個衣服,量個尺碼,堂屋裏那個爺爺輩留下來的裁剪案子,有時候就還能派上用場。

實在閑得慌,他又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打起了主意。先是栽了幾棵葡萄,養了一群雞。後來街道幹部來找他,告訴說,街麵上不允許養雞,老漢就把雞圈在院子裏養。去年,二女兒亞株坐月子,老漢整整攢了六十個雞蛋,這可是大半年時間,幾隻母雞的功勞,老漢硬是一個也沒舍得吃。

範老漢有個挺雅的名字,叫範文萱。大概是上一輩人希望他能識文斷字,光宗耀祖的意思吧。可是,在這條街麵上,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開始人們都叫他範裁縫。範裁縫的妻子去世以後,他好象變了一個人,整天少言寡語,悶頭幹活,加上他為人和善、厚道,從不與人爭強鬥狠,百事能讓、能忍,不知從哪一天起,也不知是誰先叫了他一聲“老憨,”從此,範老憨的名氣倒叫得響起來了。這半條街麵上,許多人不知道範文萱,卻沒有人不知道範老憨的。

3大姐

老憨把兒子讓到東屋,坐穩當了,隨手抓起炕上的扇子遞給範忠林,自己拉過一個煙盒紙糊成的花花綠綠的煙葉盒,捏著裏邊的煙末,一字一板地說:“忠林哪,這個事呢,你姐姐做的不對,剛才她告訴我,給你拍電報,撒謊說我病了,其實我沒什麼病,是不該跟部隊上撒謊的,我還怕嚇你一跳呢。”

“可不是,”範忠林笑著說:“剛才在路上碰上張大爺了,他告訴我,說你根本沒生病,這一路上,真把我急壞了。”

“就是嗎,這種話也不是隨便說的。”範老漢其實從心裏,也很忌諱女兒撒的這個謊。

“行了,你回來了,也別怪他們了,也是這件事急了點,她們是沒別的辦法了吧。”

範忠林望著日漸衰老的父親,他每次見到父親,都覺得父親臉上的皺紋又多了許多,神態、步履又漸老態一些,他甚至害怕父親再這樣老下去,將來不知會變成什麼樣。爸爸這一輩子從來不打罵子女,也很少責怪他們姐弟,今天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夠難為他了。再看姐姐、姐夫剛才的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即然自己已經回來了,他現在急於想知道,家裏人到底讓他回來幹什麼。

“爸爸,我不會怪姐姐的,本來我也該回來看看您了,您說什麼事那麼急呢?”

“忠林,是這麼回事,這件事你不回來不行啊。唉,我也說不明白,還是讓你姐跟你說吧。”

“亞梅,”老漢的話還沒落音,範亞梅已經跨進屋裏來了。

“忠林,電報是我拍的,你要再不回來,興許就出人命了。”範亞梅這話是帶著笑容說的,隱隱約約讓人還能感覺出有一點得意。

範忠林的大姐範亞梅,在這個家裏,可以當多半個家的。範忠林也的確把姐姐當成了媽媽一樣地依戀著。從小是姐姐喂大了他。從牽著手走路,到送他上學,參軍。吃的是姐姐做的飯菜,穿的是姐姐縫的衣服,家中大事小情,幾乎都是姐姐做主。

範家姐倆個,長的都很漂亮。據鄰居們說,姐倆個長的都很像她們的母親。特別是範亞梅,白皙的皮膚透著粉紅,什麼時候看她都象剛剛從浴池裏出來一樣,臉上柔滑、明亮,好象碰一下就能冒出水珠,在女人堆裏一站,跟別人差一個等級,大家開玩笑,說她是精粉做的,別人是全麥粉。範亞梅白嫩光滑的臉上,長著一對充滿了靈氣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神撩動,那雙眼睛望著誰,就好象要跟誰說話一樣,楚楚動人,讓你不能不動心。範亞梅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是星海的一支花,她的漂亮,還沒有受年齡的絲毫影響。

範亞梅在這個特殊的家庭環境裏,早早就鍛煉出了一種特殊的駕馭本領。她說話口齒伶俐,表情豐富,極富感染力。隻要她想辦的事,總能找出必須辦的理由,她還有辦法說服別人,讓別人接受她的安排。範亞梅長期操持家庭對內、對外的事情,還養成了一種事事爭強好勝的性格。這種性格,讓她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辛勞。

現在,她要使出渾身的解數來說服弟弟了。

“忠林,你的事,都是姐姐操心,對嗎。”

說完這句話,她停下來,深情而慈愛地望著弟弟的眼睛,等待他的反映。她知道她會得到肯定的回答。

範忠林誠懇地向姐姐點了點頭。

“你今年二十五歲了,姐姐就剩下這一份心思還沒完成,什麼時候看你成了家,娶個配得上你的媳婦,也算了了這份心思。”範亞梅說著,眼睛有點發酸。

“頭年,姐姐幫你選了一個姑娘,是住在前街葉福生的女兒,叫葉曉惠。

她跟我在一個廠子工作,人長得好,性格溫和。我琢磨著你一定能看好,對了,是個高中畢業生。”

說到這裏,範亞梅頓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抱著肩頭依在門框上的王天海說:

”天海,你去做點飯吧,這都響午了,忠林進門還沒吃飯呢。”

王天海轉身去了廚房。

“忠林,我等了你一年時間,想讓你回來見個麵,你也沒回來。你知道,一家女百家求,葉曉惠又特別出眾,我怕時間拖長了再出什麼差頭,就先把這事跟葉曉惠說了。誰知道葉曉惠早就認識你,提起來一百個願意,就等你回來見個麵,定親了。可到底還是出了差頭,葉曉惠的爸爸,有個老朋友-----”

範亞梅自己也覺得這件事頭緒太多,怕忠林聽煩了,心想還是先打個預防針為好。“忠林,你先別著急,聽姐把話說清楚了。”

“大姐,我洗耳恭聽,你慢慢道來。”範忠林索性把鞋也脫了,一伸腿上了炕頭,做出一副極具耐心的姿態。

“那好,我就說的細一點”。範亞梅攏一攏頭發,接著剛才的話頭說道:“葉福生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姓錢,在省城工作。這個朋友的兒子在星海中學當教師,他好象是早就對葉曉惠有意。葉福生家沒有兒子,這個老師常去葉家幫助幹些力氣活。前些日子,葉福生腦出血住院了,錢老師在醫院裏,待候了兩個月,比兒子還盡心。葉曉惠的爸爸病危時說,“我要是活過來了,就給你們操持結婚,我要是死了,先寫個遺囑,把曉惠托付給你了。”

葉曉惠的爸爸現在病好了,出院了,要葉曉惠跟這個錢老師結婚。葉曉惠沒辦法,才對父母說了我給他介紹過對象。可是,葉福生說什麼也不同意。他說,自己是眼看著錢家的兒子長大的,知根知底,曉惠嫁了錢家,他心裏踏實。他說連你的麵都沒見過,怎麼能讓葉曉惠跟你成親呢。

可是這個葉曉惠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鐵了心非要跟你見上一麵,她說要是見不到你,她爸爸再逼她結婚,她就去死。

“忠林,你說這事,越弄越麻煩了,這個神是我給請來的,我還得給送回去。你回來了就好,你好歹要跟葉曉惠見上一麵,幫她想個辦法。現在我也沒主意了。範亞梅自己搖晃著腦袋,攤開雙手。

“你說,姐姐這叫辦的什麼事啊。”

“葉曉惠,葉曉惠。”範忠林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她說認識我,按理講我也應該認識她才對,可我為什麼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呢?

“大姐,”範忠林已經拿定了主意,他根本就不想攪進這場沒來由的糾紛裏去。

“這樣吧,姐姐明天千萬不要說我回來了,就告訴她,我來信有態度,根本不想考慮個人問題。這樣,她的事就和咱們家沒什麼關係了,明天一早我就回部隊去。”

“這樣能行嗎?”一向辦事敢作敢當的範亞梅,這時也猶豫起來。

“我試試看吧。”

範亞梅想,不管怎麼說,弟弟已經是個軍官了,不能再象小時候那樣,強迫他去做什麼,不做什麼。再說這件事本來他就不知道,平白把人家攪進去,她又覺得有點對不住弟弟。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拍這個電報了,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範亞梅這些話是在心裏對自己講的。

“爸,你看這麼辦行不?”範忠林望了一眼半天沒吭聲,悶著頭抽煙的父親,表示尊敬地問了一句。

“回來一晚上就走。”

範老漢是想挽留兒子,又象是不相信似的再確定一下。老人把臉轉向了大女兒,

“唉,亞梅啊,別難為了葉家的閨女。”

4錢盛民

暑天裏,能讓人最感舒適的時辰,就數清晨了。

星海鎮中學的校工田學山老漢,有個早起的習慣。無論春夏秋冬,每天早晨五點鍾準時起床。打開學校大門旁的小邊門,迎接那些一早晨來到操場上練習踢球、跑步的學生們。

他自己,過去是提著一個大噴壺澆花,現在學校破了“四舊,”花壇樹起了語錄牌,他多年培育的那些木本花草,什麼月季、芍藥,都被連根拔掉,付之一炬了。現在,田老漢早晨起來就去掃院子,掃完院子再沿著學校周圍巡視一圈。

今年這個暑假,學校沒一天消停過。紅衛兵小將們刷標語,開批鬥會,一鬧騰就是大半夜。老師們靠邊站了,學生們自己管自己。田學山背後說:“這是校將不校,國將不國啊。”當著小將們的麵,他可不敢說這種話。他知道這是對待毛主席的紅衛兵的態度問題。

看著一個個奶牙未褪的孩子們,開校長的批鬥會,還讓校長掛上牌子去遊街示眾,老田頭氣得眼睛瞪的溜圓,要不是錢老師硬把他拽到收發室,他真說不定會幹出什麼事來呢。

鎮中學的操場挺大,可以同時進行兩個場地的足球比賽,過去,縣政府機關組織的足球,籃球比賽,召開的運動會,一般都在這個操場舉行。

學校正門對著鎮政府,寬敞的大門兩側是高高的圍牆,圍牆上紅色的大標語非常醒目:“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圍牆裏麵東、西兩側是教室,北側是學生宿舍,三麵房屋都由圍牆連接起來,學生進進出出,就隻有田師付守衛的這一道門。學校裏誰來誰往,大事小情,沒有一件能逃過田師付的眼睛。

今天一大早,田學山剛剛走出傳達室,就看見那個他熟悉的身影,又在雙杠上翻轉著,他不由得有點可憐起這個年青人來。

田學山穿過操場,一直來到雙杠跟前。

“錢老師,起的好早啊。”

被叫做錢老師的年青人轉過身子,衝著田學山微微一笑,“田大爺,您也早啊。”

“我習慣了,歲數大了,覺少。你怎麼還不回家去看看哪,這學校住宿的教師就剩你一個沒走了。過幾天,去串聯的紅衛兵們一回來,你還能回家嗎?”

“大爺,我今年假期不回去了,反正家裏也沒什麼人了。”錢盛民低下頭,幾乎是喃喃地說出後麵這句話。

田學山有些難堪,他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該提這個話題。他知道,錢老師的家在省城,父親是個老革命幹部。過去,錢老師每年寒、暑假都回省城。去年,春節過後,他剛剛回校三天,家裏來了加急電報。他的父母一氧化碳中毒,竟一起撒手去了。那段時間,由於氣壓低,靠燃煤取暖的城市發生了多起一氧化碳中毒事件,象錢家這樣,夫妻一同遇難去世的還真是很少聽說。錢盛民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回家料理完喪事,就病倒了。平時那麼魁悟的一個小夥子,竟得了急性肝炎,也虧得他有點抗勁,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恢複的很快。誰知他自己剛剛痊愈,他父親的那個生死戰友,跟他一起去奔喪的葉福生又患了腦出血。錢盛民因為得過肝炎,是傳染病,學校的紅衛兵小將對他很寬容,召開批鬥會也很少找他。正當的理由嗎,說錢老師是老革命的兒子,根紅苗正,除了姓不好,別的沒有什麼值得批判的問題。

錢盛民就利用這個條件,擔負起護理葉福生的任務。田學山知道,葉福生已經出院了。可是錢老師一天到晚進進出出,就沒見他露出個笑臉的時候。

“錢老師,聽說葉師傅的病已經好了,他可得好好謝謝你呀。”

田學山多多少少地感覺到一點,錢老師的情緒好象與葉家有點關係,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說不太清楚,就沒話找話,想探探錢老師的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點什麼忙,好象用這種方式關心一下錢老師,也算盡一點他的心意吧。

“謝什麼呀,”錢盛民心不在焉,說這話時,眼睛望著遠處的天空,有點茫然。

“我反正待著也沒什麼事。”他收回目光,望著田學山。田學山從錢盛民那勉強擠出來的笑容中,感到了一種苦澀和無奈。

“好、好,你這是學雷鋒呢。”田學山打著哈哈,沿著圍牆走了過去。

錢盛民望著田學山的背影,恍恍惚惚,他覺得那不是自己的父親嗎。微駝著的後背,穩健的步伐,就連那稍微有點傾斜的肩膀,那背影越走越遠,他這裏越看越象。

“爸爸。”錢盛民呢喃地自語著,他產生這種幻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一回,他從鎮醫院大廳出來,望見一個老人的背影,怎麼看都象是自己的父親。他竟然跟在人家的後麵,走了老遠,直到前麵的人停下來,跟一個熟人說話,他看清了人家的臉麵,知道那的確不是自己的父親,才悻悻地返身往回走。

父親走的太急了,他沒有一點準備,在心理上,他簡直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父親在槍林彈雨中闖過了大半輩子,身上有好幾處戰爭中留下的傷疤。錢盛民從小聽父親講那些戰鬥故事,遼南一帶的蘆葦塘就是他們的戰場,他們在那裏參加了遼沈戰役,迎來了全中國的解放。他們參加抗美援朝,和朝鮮人民軍並肩作戰,經曆過無數次殘酷激烈的戰役。錢盛民心目中的父親,簡直就是刀槍不入的英雄豪傑,就是電影裏演的李向陽,楊子榮。這樣一個英雄,怎麼能連一句話都沒說,就悄悄地去了呢?

父親的死,讓錢盛民好象突然明白了生和死的關係。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其實就是一層薄薄的窗紙,捅一下露了,這邊是生,那邊就是死。死簡直太簡單、太容易了。葉伯伯是怎麼說來著:

“我們這些人,年輕的時候都沒把這條命當回事,上了戰場就是拚命。每一次戰鬥下來,總要丟下幾個同誌,能跟著回來的,就是命大。現在老了,反倒惜命了,有個小病小災的就要上醫院,吃藥打針的瞎折騰。”對了,葉伯伯還說:“打仗那陣子,一門心思殺敵,啥心思也顧不上去想,現在太平了,這牽腸掛肚的事也太多了。”

讓葉伯伯牽腸掛肚的事,現在就是我和曉惠的婚事了。錢盛民茫茫然的心裏,泛起了一絲甜蜜。

錢盛民是前年從省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星海中學任教的。有一個對誰都沒有明說的原因,就是衝著葉曉惠來的。他們那一批學生,臨近畢業前,都向學校黨組織提出了申請,要求到邊遠地區、落後地區去從事教育事業,有的學生甚至提出要去新疆、去內蒙、去西藏工作。

星海鎮雖不算邊遠地區,畢竟是個縣城,當時也向省裏提出了要一些師範畢業生的要求。錢盛民在學校時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他的班主任老師和他既是師生關係,又是球友,相處的可以無話不談。畢業分配的時候,竟管錢盛民寫下了慷慨激昂的申請,班主任老師還是個別征求了他的意見,如果錢盛民想留在省城,老師也會幫他的。

可是,錢盛民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一下,私下裏對老師表示,希望能到星海鎮工作的想法。這個要求顯然不算高,對老師來講也不是難辦的事。一九六五年八月,錢盛民懷惴著報道通知書,也懷惴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美好願望,來到了星海中學。

錢盛民的父親錢洪泰,當時在省城一家國營企業當黨委書記。對於兒子能分配到星海鎮工作,自然是非常高興。因為這鎮上有他在遼南支隊打遊擊時結下了生死之交的戰友葉福生。

一九四六年秋天,錢洪泰和葉福生在解放軍遼南支隊相識,先後在營口、盤山、大窪一帶打過遊擊。四六年冬天,在一次遭遇戰中,葉福生左腿中彈,血流不止,看看敵人就要追上來了,錢洪泰背上他就跑。葉福生連抓帶喊,讓他放下自己。錢洪泰說什麼也不肯,跑著跑著,一下子掉進了一個菜窖裏,被敵人抓住了。他們兩個人身上都是血,敵人也分不清是誰受了傷,傷在哪了。就把他們關進一個農民家的磨房裏,派了一個偽軍,抱著槍,坐在磨房門口看著。不知道什麼原因,過了一天一夜,也沒有人來管他們。多虧了磨房裏有一袋子紅薯,他們兩個人,餓了、渴了吃紅薯,困了就睡,索性豁出去了。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錢洪泰扒著門縫往外麵看,門口的偽軍早已經不知去向。錢洪泰拚著力氣,想從裏麵撞開閂著的門,結果,門沒撞開,倒把磨房的半麵牆撞倒了。那時候,農民蓋的房子都很簡陋,磨房的牆麵,就是一些葦草抹上了黃泥。錢洪泰背著葉福生離開了村子。他把葉福生送到一個他們以前經常藏身的葦塘落腳處。又趁著天黑,回那個磨房取了些紅薯回來,囑咐葉福生耐心等著,他出去打聽一下部隊的下落,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葉福生在葦塘裏等了兩天兩夜,還是錢洪泰在回村取紅薯時,帶回來的一塊麻袋片,讓他沒凍死在葦塘裏。錢洪泰終於帶著兩個戰友一起回來了,他們把葉福生送到一個可靠的農民家裏養傷。由於當時沒能及時治療,葉福生的左腿留下了終生殘疾,至今腿上還有一塊未取出的彈片,走起路來踮著腳。

解放以後,葉福生被人民政府定為二級傷殘軍人,享受著退伍傷殘軍人的待遇。錢洪泰則跟隨大部隊南下,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直到一九五九年才在副團長的位置上,轉業到了地方。

說起來,戰爭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錢洪泰和葉福生都有了新的事業和生活。但是,生死與共的經曆是歲月抹不平的。盡管兩個家庭都不太富裕,可他們三、兩年總能見上一麵。兩個人都不願意寫信,特別是葉福生,小學二年級的書都沒念完,也寫不成一封象樣子的信,有話都等見麵的時候去嘮。

有時候,葉福生想去省城,就到縣民政局去轉一圈,問問通信員,有沒有要上省城去辦的事,我替你們跑一趟。時間長了,民政局的同誌都願意成全他,有時候就托他去省民政廳辦點事,回來給他報銷個車票。這裏麵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省民政廳也有幾個葉福生的戰友,縣裏的人還巴不得讓他去辦一些他們辦起來有困難的事。這樣,兩個戰友就有了經常來往的機會,兩個家庭的關係也就自然地密切起來。

錢洪泰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葉福生隻有二個女兒。葉福生最羨慕的就是錢洪泰的四個兒子。有一次,錢洪泰說:“我這四隻虎,你選一個領家去吧,給你當兒子了。”他把四個男孩子叫到一起,讓葉福生選。葉福生笑著問:“你們四個,誰願意跟我到大海邊上去住啊?”四個孩子搶著說:“我去,我願意去。”葉福生又說:“跟我去了,要管我叫爸爸才行,誰肯叫啊?”小哥四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個說:“你叫。”那個說:“你叫。”結果,誰也不肯叫,一起哄跑光了。這一幕倒成了老哥倆的笑柄。想起來,就要說上一回,樂上一陣子。

有了這樣的交情,如今二兒子錢盛民到星海落腳,錢洪泰當然是一百個放心,一千個滿意了。當初雖然支持兒子報名到邊遠山區,那是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不能不響應組織上的號召,但心裏終究是有些不忍。現在,他可以說是心滿意足。兒子到星海報到時,錢洪泰破例給葉福生寫了一封信,隻有短短的兩行字:

老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