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學榮,望著遠去的車影,臉上掠過一絲莫名的憂傷。
計程車上的水雲,還收不住那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思緒。那如一字淺顯但在眾人心中卻是不可思議的道理,她自己也才稍有領悟。若子民不做假冒商品的生意……唉!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在巨大的利益麵前,又有誰坐懷不亂呢?自己不也曾提出入股子民的生意嗎?若子民向自己說出他做的是假冒生意,又讓自己參股,自己抵禦得了嗎?是啊!利益能蒙蔽人的雙眼,會讓人的思維遲鈍,更讓人的是非道德紊亂!
計程車到了樓下,水雲鑽出車子,下意識地抬頭往8樓自己那單元望去。站在陽台的聰聰也看見了她,招手呼應。她走進電梯,頓覺今天這電梯怎麼啦!這麼慢!她走出電梯,以從未有過的快步朝家門口走去。“聰聰!”她擁抱著兒子,“媽!你怎麼啦,這麼用力!”水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舉動。她鬆開了兒子,左看右看,兒子的嘴唇好像現出胡子的雛形了。眨眼間,兒子讀初中了。其實,當事到臨頭之時,不都是眨眼間的事嗎?“媽,12點了,還不煮飯!”麵對兒子的提醒,水雲還不願鬆開雙手……
學榮走回明英的病房,看著她浮腫蒼白的臉龐,透出絕望的神色。她的手指像玩具人的手指,凸凹分明,令人恐懼。難怪她怕讓女兒和她父母看見了。
“明英!明英!”
學榮握住她雙手,連聲叫著。明英迷糊的意識中聽見有人叫自己,本能地應答著。學榮看見她翕動著雙唇,知道她聽見自己跟她說話,便說:“我們複婚吧,你安心治療,病好了我們一起回家。和欣欣一道,跟以前一樣,圍著桌子吃飯。好嗎?”
明英聽見了,百感交集。觸動最大的是學榮,一個把全部真愛奉獻給了自己的女人,收獲的竟是自己對她的反感、厭惡、背叛;她因真愛而受傷,因真愛而受苦,因真愛而經曆了多少個令人心碎的孤單和寂寞的日夜都不後悔,直至自己對她的背叛。學榮眼前出現了明英看見自己和那女人相擁床上時那傷心無望的眼神,自己為保護那女人擋住明英砸下的凳子,明英跌坐地上無力起身時那種難以言狀的悲慟欲絕。此刻,學榮愧疚難當地握緊明英的手,心裏一遍遍地說“對不住了……”淚水流淌,滴到明英蒼白的手指上。
明英感覺到她手指的冰涼,慢慢睜開眼睛,看見懊悔不已的前夫,喃喃說道:“我沒怪你,隻怪自己,不是拴住男人的命。我認了!”明英越是寬容,學榮越覺得無地自容。他真的好想把自己和水雲的身份告訴她,說聲多謝她挽救了自己和水雲。再三權衡,他忍住了。他怕明英知道真相後加重病情,也怕影響到聰聰。
其實,明英不再怨恨學榮了,迷糊中聽見學榮說要複婚,她也沒有絲毫的感動。她已經認命了,這次得的不治之症是命裏注定。既然是命裏注定,就逃脫不了,任何努力也都無濟於事。這樣一想,明英心底裏反而感到安寧和坦然。
學榮起身向醫護室走去,找到值班醫生,問起明英的病況。醫生頗顯無奈地答:“按這類病的治療程序關鍵是骨髓移植。病人需配合治療的,我說的配合治療是病人要有極強的求生意念,應能延續5年左右的壽命。可這位病人不但沒有這意念,好像巴不得早日結束生命。所以,不要說她拒絕了骨髓移植,即使進行了骨髓移植,效果也是大打折扣。”
學榮無趣地走回病房。離婚以來明英經曆了什麼,學榮並不清楚;是什麼導致她失去了生存意誌,除了她說的不讓父母、女兒看見現在這副病態醜容,還有沒有其他原因,學榮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學榮明白,就是她沒了家庭的支持和眷戀。即使學榮信誓旦旦與她破鏡重圓,可明英又怎能輕易地相信自己。學榮站在病床邊,獨自思索著。這時,學榮的手機響了,一聽是輝叔,他說明英不知什麼原因,誰的電話也不接,欣欣正在生氣嚷鬧。輝叔問他在哪兒,去他家陪陪欣欣。學榮答應了。他給水雲打電話,請她到醫院陪護明英。
晚上九點多,一個城市的黃金時間。學榮駕著永權的小車衝上了廣深高速的車流中。前方是條彩色的河流,紛呈的燈光高速流動。學榮的腦海也像明月下閃爍著五光十色的河流,載著他自己的光陰軌跡高速流動。什麼光陰,一切都恍如昨日。“駕車小心啊,不用趕時間的!”臨行前水雲的叮囑耳畔猶響。都是父親作的孽,子代父過!他突然這樣覺得。大哥被拘是罪有應得,而自己正人君子,心善慈懷,竟要遭受這樣的折磨!
這時候,學榮把自己所有的厄運,都算在父親的賬上。學榮狠狠地捶了捶額頭,都是父親。爸呀!你幹嗎欺負弱者,占人便宜,可知你一時貪念,卻令你兒子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了!前麵是休息區,學榮把車停在一邊,下車走進廁所,擰開水龍頭,把頭伸進去,涼涼的水衝刷著他思緒紛亂的頭顱。如何回答女兒,如何正視輝叔和福嬸,謊話騙得了一時,卻騙不了長久。既要顧及榕樹村的親人,又要照料深圳的明英。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此刻,他坐在長凳上,不想回榕樹村了。自己麵對不了女兒、輝叔和福嬸啊!
手機聲響,是女兒的聲音。
他硬著頭皮走向小車!
學榮命令著雙腿邁進小車!命令手指“哢嚓”一聲啟動了小車……
他覺得前麵是一道上十米寬的鴻溝……
他感到前麵是一條蠕動著的火龍……
同時也看見了端坐輝叔家中的女兒,那雙迫切而期待的眼……
翌日中午,學榮趕回了磚廠。一上碼頭,那幾組試驗品整整齊齊分開堆放著,學榮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組試驗品都比沒搭配紅泥土的成品磚質量好得多了!沒有因收縮而致的變形,棱角筆直,聲音明亮清脆,色澤雖不盡鮮紅,但沒有灰白的顏色,其中以二號組的質量最好。基叔大老遠便看見學榮,招手大喊:“學榮,你成功了!”
兩雙男人的手緊握在一起。
學榮的手機又響起。一聽是水雲的電話,告訴他明英拒絕治療,拒絕吃藥,病情急速惡化。這消息令學榮即時沉下了臉。
“二號組的質量雖比不上榕樹村磚廠的紅磚質量,但完全能進入主流市場。賣個九折市場價完全沒問題,銷量也會跟上。”基叔沒注意學榮神情的變化,還沉浸在欣喜之中,繼續說,“從這一刻開始,生坯磚全部按二號組的配方數據搭配生產。待處理完這些舊生坯,碼頭上堆滿二號組配方的成品磚的時候,把你父親、輝叔、永權都接過來,慶賀一番,也見證你的能力!”
“也有你的功勞!”學榮欣喜難抑地回答,臉上的深沉很快消失。
水雲傳來明英的壞消息固然令學榮唏噓歎息,他不像幾日前沉浸在悲傷和苦楚中難以自拔了,傷感的情緒被試驗成功帶來的喜悅所壓倒。學榮說:“我現在要去深圳一趟,有可能多住幾日,這裏交給你了。有事電話聯係!”“你放心,想辦法擴大生產是現在的主要工作。我明白,你放心去吧!”
學榮解開摩托艇的錨鏈,向對岸寒水河口的方向駛去。十多艘巨輪疏落有致地錨泊在獅子洋的海麵。右麵的大小虎山海域的吸沙船,自卸運沙船比前陣子多了幾倍,顯出建材市道的旺勢正迅速地到來。想象著日益興旺的紅磚市道,想象著優質的紅磚一車車地從窯群拉出,擺放在碼頭,挑落運輸船中,想象著以前投標的榕樹村舊磚廠財富快速增長的過程,學榮忍不住大喊了幾聲!
盡管他想到大哥和子民身陷囹圄,也想到孤苦伶仃的水雲和身患絕症的明英,盡管他心情沉重,但他不願意再像以前那樣多愁善感、悲天憫人、自責不已。他的弱者心態沒有了,正被一股濃濃的昂揚鬥誌裹挾著、推動著前行。大哥、子民他們那種靠造假創造財富的方式已被社會拋棄,自己創富的方法才是正道。
小艇穿行在巨輪中間,有時緊貼巨輪旁邊駛過。學榮突然慶幸自己跳出了父親失敗的陰影,擺脫了羈絆的束縛。現在,機會終於青睞自己了,讓那些自認為是的小聰明見鬼去吧!
女兒、明英、水雲、輝叔、父母等親人的麵孔在腦海閃現。“應該叫上女兒、輝叔和福嬸一齊去深圳,或許親情能讓明英重燃對生命的渴望!”
學榮一拉油門,小艇轟鳴著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