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H省的橫浮山脈,連綿望不見盡頭。它像塊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正好壓在連浮縣、水源縣和橫龍縣交界的地方。這裏地貌複雜,有山地、盆地、濕地、溪澗,氣候也複雜,任何一個季節都伴有其他季節的氣候特征,隻是當季的氣候特別明顯。植被豐富,連植物學家都無法界定和查清眾多植物的種類和屬性。至於動物,就和植物一樣,讓人沒法說得出所有動物的名字,但有一樣卻是肯定,就是蛇類最多。
小張的家鄉在橫浮山的心髒地帶,橫龍縣最偏遠的地方——龍潭鎮。下車後再走一小時的山路,才到達小張的龍舌村。看他爹和娘,50上下,身體硬朗,小張姐姐在忙著招呼。他們都驚訝小張怎會帶個女人回家。寒暄一番,才知道水雲的來意。他們高興極了!這時候是下午五點,珠三角的太陽正猛著,可在這山林腹地,已見不著太陽了。小張他父親殺雞,他姐姐洗菜,他母親拿出醃肉在案板上切著,小張洗米煮飯。很快,這餐地道的農家菜晚飯就弄好了。
“我伢子每次回家都讚老板娘好人,現在看來沒錯。老板娘你嘛,氣定神閑,眼裏靈氣凝聚,頭發柔潤發亮。依我看,該是個大富大貴的人!誰娶了你,有福了!”小張父親喝著酒,對水雲讚聲不絕!
“老伯,你太客氣了,其實是小張他們誠實可靠,盡心盡力地幫助我,該我感激他們才是!”
“你說得也對,老實是我們山裏人最大的本錢!”
“老板娘也老實,她家有什麼好吃東西都少不了我們的份兒。前天她村裏龍舟比賽,全村擺酒,她都請上我們喝!”小張說。
“遇上個好老板也是幸運,你就跟著老板娘好好幹。希望日後老板娘有機會就提攜我伢,讓他也有個出頭之日。老漢我先謝過啦!”小張他父親抱拳作揖道謝。
“張叔,你客氣啦!其實請工的和打工的,都是互相幫忙和提攜。雖然是我付工資,但我能賺錢也得靠他們!對嗎?就像這次來,也要靠張叔你幫忙,對不?”
“沒問題,需要幫忙盡管說!”張叔帶點酒興,語氣豪壯。
“聽小張說你們這地區蛇多,這次來是了解這邊的情況。比如毒蛇的種類,沒毒蛇的種類,各自的價格怎樣,數量多少,再衡量這生意值不值得去做!”
“老實說,這橫浮山的確多蛇。可像你問得這麼仔細,我就說不上來。我是種田的,隔行如隔山,對嗎?我有個老表,住在橫浮山頂。他捕蛇治蛇傷都有一套,人也豪爽大方,常常免費治療病人。明天帶你去找他!”
“是嗎?太好啦!謝過張叔!”
“不客氣!來,夾菜!這雞叫胡須雞,好吃!肉質特甜又嫩滑。你們那邊沒這雞吃的!”說著,張叔為水雲夾菜。
“胡須雞?我可第一次聽說!”
“還有很多土特產,待你回去時讓伢子幫你帶上點!”
對於水雲,這頓飯吃得特有意思。不但胡須雞是第一次吃,那些醃肉跟珠三角的臘肉差不多,但比臘肉爽口,咀嚼著特有肉香。有幾條她叫不出名的小魚,隻放了幾條薑絲,再放油鹽,隨飯蒸熟,那種鮮甜美味,沁入心扉,刺激著她的食欲。即使是蔬菜,也有另樣清甜。
七點時分,已是夜色深沉。偶爾一陣山風吹過,這間茅屋便輕搖顫動,屋頂掉下些草屑。水雲張望著這茅屋的支承架構,自從嫁了跛仔明,她或多或少學到些搭建知識,知道這屋子搭建得很紮實。水雲住在小張姐的房間,或許深山裏電視信號差的原因,屋裏的電視雪花飛舞,無法看下去。收音機也是雜音不斷。這些茅屋東一間西一間雜亂無章,要串門也因山路崎嶇而不願前往。一家人就守著這收音機,似聽非聽地消磨著時間。
“曾聽小張說起你,但忘記你名字了!”水雲問小張姐姐。
“我叫張小霞,爹起的名字!”
“多大年紀?”
“大弟弟兩年,21歲!”
“你為嗎不到外麵打工?”水雲挑起話題。
“我爹怕我在外受騙,不讓我出去!”
水雲稍作沉吟,又道:“是有女仔被騙的事,可這是極個別的。你爹多慮了。”
“可我娘又主張我出外見見世麵。她說年輕人都出去了,怕我在這山溝認識不上男朋友,嫁不出去!”
水雲“撲”地笑了:“也有道理!”
“昨晚我爹娘還因我的事爭吵,但誰也說服不了誰!”
“那你的態度如何!”
“我當然想出去。困在這山溝,快悶死啦!”
水雲思索一番,說道:“如果我跟你爹說我帶你出去,你爹興許會答應!”
“其實爹就怕我到外麵沒熟人。如老板娘肯帶,爹定會答應!”小霞很高興。
水雲認真看著小張姐一陣子,21歲這年齡,依然是一臉雅氣,童真未脫,或許是從未出過這山溝的緣故吧!她思忖著。小霞眼珠閃滾靈動,甚得水雲喜歡。她心裏在想,反正自己沒有兄妹,就把她當成妹妹看待吧!
“我到屋前看看深山的夜晚,你先睡吧!”說罷,水雲下床趿著拖鞋,走到屋前那片開闊的泥地,在一張竹質的躺椅上躺下。
剛過龍舟景,家裏正是三伏天氣。白天猛烈的太陽餘威還在,給夜晚帶來悶焗的空氣,熱得特別難受。深山這夜晚,寧靜、清涼,呼吸得格外舒爽、怡神,對比著家鄉的忙碌和躁動,這裏恍似是世外桃源。在這裏錢是賺不了多少,但什麼都是自給自足,可也不用花什麼錢。水雲覺得,這裏雖然住的是茅屋,沒有高樓大廈那麼輝煌和舒適,可那是要有錢才成,而賺錢卻又是件艱難的事情。在這裏,不用為了賺錢而絞盡腦汁,也沒有因為錢的多少,樓房的高矮,有沒有小車而互相攀比。有錢的看不起沒錢的,沒錢的看不順有錢的。有錢的為著更有錢而想方設法利用錢去賺錢,沒錢的為著不被人看扁而生挨死熬積聚那第一桶金。各自都在算計奔波著。其實,人們都覺得或明白所幹之事並非情願,因為攀比是無限的,賺錢是有限的。到頭來人這一生就為著那些攀比賭氣而活著,到了年老時的某一天回味走過的幾十年人生路,驀然明白原來所有的恩怨情仇不都是自己跟自己的戰爭?雖然是明白了或是似有所悟,但卻又身不由己;像有股難以名狀的無形的力量在推擁著自己前行。各自見麵都嘻嘻哈哈,但轉背之後卻又是另樣心態;各自閑暇時都西裝革履,一身光鮮,但回家躺下卻又感到無比沉重。而在這深山裏,夜不閉門,人就如這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簡單、純淨、真誠,更沒有家鄉裏那些看似熱情大方實為虛情假意的應酬。這裏生活雖顯原始、單調,但活得自在、坦然。水雲不禁自問:若有第二次選擇,自己情願選擇做這山溝人。
滿月的光芒透過層疊著的樹丫枝葉,落在地上便成光的碎片,人置其中身上也都是光斑閃爍。望著隨風搖曳的光斑,水雲的思緒又回到編織場的夜晚。寒水河閃爍的銀光,母親、兒子、丈夫,熟悉的人以及學榮夫婦倆,相繼映入眼簾。學榮舍棄自己娶上明英,無非是貪慕權勢與錢財,這是一目了然。但明英跟自己和豔媚都是無所不談的好姐妹,十三四歲便同在一個娘仔房裏,就差不是同一個娘胎,卻硬生生地奪走姐妹的戀人,真的是知人嘴臉不知心啊!如此一想,本是平和寧靜得有點與世無爭的心境便又湧出怨恨的心緒!她明知這毫無意義但又沒法放得下!
“老板娘!還不睡覺!”張叔的叫聲打斷水雲雜亂無章的思緒。
“這裏夜色真美,空氣也清新。還不想睡!”水雲回頭答道。
“走來走去都是這點地方,我們悶極了,你還說美!睡覺吧,明天要走幾十裏的路,會疲勞的!”
見張叔如此說,水雲便起身回屋,到了小霞床前,她早已呼呼大睡了!
水雲躺下,心裏卻是回響著張叔那句“走來走去”的話,她似乎悟到些什麼,卻又一閃而過難以捕捉。自己羨慕這裏簡單、真誠,張叔卻因這簡單、真誠而憋悶。或許他正羨慕著千裏之外的大廈、光鮮、車水馬龍……水雲整個晚上都睡得不熟。
這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坐落在橫浮山的山腳,隱藏在茫茫林海之中。浮山鎮坐落在橫浮山的山頂,雲霧繚繞。從龍舌村騎單車到龍潭鎮,再乘中巴沿著既彎曲又陡峭的路,到達浮山鎮時,已是中午12點的時候。
浮山鎮是整個橫浮山脈的地理中心,是橫浮山各類農副產品的集散地。這裏的農貿市場都是竹子茅草搭建,土特產、水產品、藥材、飛禽走獸應有盡有。至於蛇類的擺賣,因為蛇是危險動物,則在離市場稍遠的空地上。
張叔帶著水雲和兒子先到他老表家,到的時候,老表正為一個被蛇咬傷的中年男子療傷。15分鍾後送走那病人,才招呼張叔他們。
“看你挺忙的!”張叔問道。
“是呀,早上為病人看病,午飯後就去捕蛇,墟日天就出去賣蛇。”老表答道。
“老實不如知己,老板娘你說說你的來意吧!”張叔笑對著水雲,說道。
水雲便把她此行要摸底的問題,比如蛇源多少,蛇的種類,各種蛇的價格,向這捕蛇師傅一一請教。
老表聽著哂笑,待水雲說完,才起身道:“來這看看吧!”
浮山鎮偶見有些紅磚樓房。不管在哪裏,做生意的比靠種養的賺錢更容易些。老表這屋子是簡陋的三層紅磚樓房,還沒裝修,牆壁凹凸不平。緊傍著樓房的是間很小的平房,裏麵層疊著裝著蛇的鐵籠。有一條蛇特別大,小張一見便驚叫著:“哇,這麼大的蛇,有多重?”
“13斤多!這條過樹龍可害苦我!本來捕到它是非常不易,也難得,但又賣不出去。它一天吃老鼠之類的要上十斤,我又無時間去找,隻好花錢到市場買老鼠給它吃。宰它又不忍心,放生它又不舍得。你們看,我這裏有幾百斤蛇,有毒的沒毒的都有。但市道不好,很難賣掉!”
“價錢多少?”水雲問。
老表沒正麵回答水雲。他拿出包生切煙,卷了一支給張叔,又卷了一支給自己,燃著後,才慢聲說道:“你想的這生意,早有人打過主意了。什麼都不是問題,隻有一個,就是運不出去。蛇是受保護動物,在H省內流通可以,但不準出省外。每條出H省外的公路、鐵路都有檢查的關卡。明白嗎?其實,從我們這裏隨便販運點東西到你們廣州或深圳都賺錢啦,何況這蛇!就說這條過樹龍,若能運到深圳,那些酒店搶著要!”
“你意思是若有運出H省的辦法,這生意早有人做了?”
“對呀!你想到了辦法再找我吧。想不出的,幹什麼都白費勁!”
“你有這方麵的消息嗎?”
“我沒興趣做販運生意,所以沒這些消息!除了這,有關蛇的各種消息我都知道!”
“哦!明白了!看來我也是沒那些辦法!既然這樣,我該走啦!不打擾你了!”
“這麼遠水路來到這,吃頓飯再走吧!嚐嚐橫浮山的口味也好!”老表挽留著。
“對,我也很久沒和老表圍桌吃飯,一齊吃,好嗎?”張叔也道。
“多謝!還是趕回家。還有,張叔你放心讓小霞到我那幹活嗎?”
“謝過了,這要跟她媽商量,再答複你!伢仔,你也和老板娘一道回去吧!”
於是,水雲和小張告別了張叔他們,坐上了下山的中巴。
到了龍潭鎮,又轉了去橫龍縣城的大巴,一路無語。水雲的意識中,卻總是有點不甘,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相信張叔那老表。可他講得也在理,但這種在理的認可範圍太小了,隻是限於那老表一人的信息。出省的通道怎麼樣,具體的關卡如何,有沒有變通的辦法,這些都一無所知。就這樣放棄,是否太輕率呢?老表也說找到出省的辦法再找他,而自己是不能就這樣回家!不管能否找到辦法,但既然來了,都要去試試。從何入手,一時又毫無頭緒。
到達橫龍縣城,她決意住一宿。在旅館開了兩間單間後,便叫小張去外麵買張地圖。在這人生地不熟,唯有從地圖入手,看具體的出省通道如何,再做決定。
從廣東進入H省的橫浮山脈,有三條公路,分別經由廣東的南雄、連平和梅州進入。三條公路都通往H省的路州,再沿著路州至橫浮山的公路進入橫龍縣城。三條公路中路途最近的,從地圖上看是南雄這一條。所以,水雲決定先實地查看這條公路。天亮後她和小張乘車到了靠近廣東南雄的H省的大餘鎮,再包租一輛當地人開的四輪小巴,在省界H省這邊來回跑動。
據小巴司機介紹,固定的哨卡是沒有的,查車的是山林稽查隊,他們有權截查轄區路段所有車輛。不過,他們隻有發現形跡可疑的車輛才截停檢查。經過大半天的觀察,截停檢查得最多的是當地車牌五噸左右的貨車和人貨車。水雲連續三天換租了三輛不同牌號的小四輪,在這路段來回查看,情況都和第一天的一樣。但有一情況引起她格外關注:這三天裏高檔的轎車出現了23輛,卻從未被截停。水雲接著到了另兩條公路查看,情況也大概如此。
很明顯,用高檔轎車做運輸工具應該沒問題!
水雲連續在大餘這條路觀察了四天,情況都是一樣。而且,下雨天更是沒人上路巡查!
見如此狀況,水雲暗自高興。回家後又馬不停蹄地到深圳摸查蛇的行情。人們樂於消費的都是那幾大類毒蛇:眼鏡蛇、金環蛇、過樹龍。一般的酒樓價每斤150元,若是那老表家中那條十多斤的過樹龍,在深圳能賣200元一斤。至於一般的水律蛇,幾十元一斤,就沒有販運價值了。
水雲沒回家,從深圳直接再去浮山鎮,向那老表弄清楚這三種蛇的價錢。
“一般都是十多元一斤,冬天是蛇的冬眠期,難捕捉,上市的少些,價錢漲到近20元。”
“上次那條過樹龍還在嗎?”
“還在,賣不出去!”老表搖頭答道。
“你多少錢賣?”
“能賣300元就很滿足了!”老表跟著又道,“其實,連問也沒人問!”
水雲聽後不語,但心裏卻暗暗竊喜。
“你有了出省辦法?”老表問。
“有點頭緒!可這畢竟是風險生意。要弄清行情,琢磨透了才能決定這風險值不值去冒!”“也是,你需要問的,盡管開口問吧!”“比方說,若真做開了這生意,當然是你負責為我收購,對吧?”“沒問題。”“你有把握收購多大數量蛇源?”“你需要多大數量?”“現在也說不準!”“這方圓百裏蛇的貨源,隻要價格適合,我都能掌握。每天一二百斤,沒問題!”“那該怎樣計算你的錢?”“這樣吧,每斤蛇你多付一元給我,行不?我希望每月多賺千來塊錢,滿足了!”
一斤蛇多付一元,從生意上來說,這都不是錢。水雲很爽快地答應了。可她最擔心的是老表的為人,表麵上看還算誠實,話說得也實在,但畢竟是謀麵兩次,並沒交往經驗,也不能什麼事都依賴他。但在這地方,也就隻能靠他。
水雲點頭同意,又問道:“時間久了,收購地點給發現了該怎麼應對!”
“說實話,這情況我也說不上!不過,山裏人都挺講義氣,事情沒傷害他們,誰去管這類閑事。況且,這事對他們也都有益處,怎會找刺上身!”
“這麼多人,出現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往上麵報告,也不是沒可能!”
“那隻能見機行事了!不過,照我估計,這事雖說是違法,也不是違反大的法。就算給發現,應該不難解決。請他們吃頓飯,人嘛,手舉酒杯萬事都好商量!再不就送點錢,就更好說!”
老表說的那些水雲也想到了,眼下看來這邊的事也隻能這樣。她告辭了老表,已是下午三點。她到市麵上匆匆吃了快餐,便坐上下山的車。從龍潭鎮到橫龍縣城,再到路州又轉乘往大餘客車,到達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在從橫龍到路州的車上,母親給她來了電話,說今年第七號台風“雅娜”將在珠江口一帶登陸,要她趕快回去。在深圳時水雲就聽說“雅娜”的事,但說是在惠東登陸,所以她才放心去橫浮山。可現在在珠江口登陸,麻煩就大了。珠江口裏麵是伶仃洋,伶仃洋裏麵是獅子洋,榕樹村距離獅子洋不到十公裏。離台風登陸地點這麼近,編織場不被台風掀翻才怪!她心裏萬分焦急,但焦急也沒用!就算今天趕回去,麵對那10級台風,怎樣加固編織場也都無濟於事。
在旅館辦好了入住手續已是晚上10點,水雲把東西一丟,便急著撥通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