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水花正這麼想著,腳輕輕地移動了一下,突然“哎呀”一聲叫了起來。懷有福以為楊水花受了什麼傷痛,便著急地問:“水花,你哪裏不好?”楊水花翻起身子,用手摸一摸腳旁的草鋪:“水,怎麼這裏有水?”抬頭一看,她全明白了,眼睛一陣模糊:“有福,我真自私!到現在,你濕衣服都沒脫下。唉,為了我,你總這麼默默地自己吃苦!”懷有福這才憨憨地笑道:“我說是怎麼回事呢,我這不比你身體強健嘛,再冷也凍不了我的!你是城裏下來的貴人呢,把你凍壞了,我心裏忍得下,鄉親們還不知該怎麼說我沒心沒肝呢!”楊水花抹著淚,嗚咽道:“有福,靠過來,我替你解衣服……”
楊水花動手輕輕地去解懷有福的衣扣,懷有福觸電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話不成句道:“水花,別……我會……你躺著……我不要……”楊水花生氣地說:“有福,我我我……”楊水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心一急,便急出了一句我可是你的妻子啊!”懷有福的手這才慢慢地鬆了開來,垂下去,定定地看著楊水花的雙眼,就像小孩一樣,老老實實地讓楊水花一顆顆地解開他的鈕扣。此時,他感受到了一種已過去了許多年的溫暖。小時候,隻有媽媽才給過他這種慈愛,如今,水花,妻子,他的妻子,又給了他這種永世難忘的人間溫情……
迫害、歧視、羞辱、苦難,此時全都在灶火的吞吐中消逝了!兩尊雕塑一般的胴體,在逢逢勃勃、紅紅亮亮的火光映照下,變成了一幅詩一般意味雋永的畫!
懷有福呆呆地看著_子,那泛出了紅暈的臉膛,給人許多可人的美意和快感。懷有福的心跳得猛烈!”起來,渾身的血液也洶湧澎湃個不住。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迅速地膨脹起來,'-會兒便膨脹得幾乎再不能自持了。
此時,楊水花也情意綿綿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他坐著,就像一尊英雄銅像,沐浴在火光裏,莊嚴而凝重。楊水花被丈夫那男子漢英偉的體魄吸附住了。她潮紅著臉,在心裏長長地呼喚了一聲“有福”,便纏綿地一頭紮進了懷有福的懷抱。懷有福先是一怔,繼而則無聲無息地將楊水花緊緊地箍在了自己強有力的臂彎裏。
懷有福如喝了一盅濃酒,恍恍忽忽地醉了,水花,那一回,你不恨我嗎?”楊水花說:“你喜歡,我又怎能恨得起來呢?”懷有福問:“這麼說,我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了?”楊水花說:“是的,你的名字就是那樣向人宣布的!”“嗬嗬!”懷有福滿心裏美得直哼喚,“水花,水花,這都是真的嗎?”
懷有福便將楊水花重新放回厚厚的草鋪上,順手向灶膛內投進了幾根粗大的幹柴,便猛地匍伏到楊水花的身上。隻聽楊水花突然發自靈魂深處地尖叫了一聲,於是,他們同時感到,灶膛裏的火化成了紅色的雲,嫋嫋地,一直飄到了老高老高的天上。他們,就在那火光幻化的紅雲中,升騰,晃漾。
伴著無盡的悲苦,懷有福和楊水花的女兒已長到十歲了。就在這一年,北京天成研究所來了一封信。楊水花讀著信,那滿眼的淚水,開了閘一般洶湧而出。正在一旁幫媽媽撚麻線的女兒懷楊女嚇懵了,她丟下手裏的活兒,拉住媽媽的手臂:“媽媽,是這信裏說什麼了?又發生什麼禍事了嗎?”
懷楊女自從朦朧懂事後,就常常跟著媽媽擔驚受怕。她可憐媽媽,常常為媽媽憤憤不平!因為媽媽心地善良,為人慈祥,是她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媽媽,為什麼這麼好的媽媽要遭受那麼多不公正的待遇呢?雖然她還鬧不明白什麼革命不革命,但說媽媽是反對革命、黑了心腸的右派壞蛋,那簡直叫她無法相信!媽媽被勒令去接受批鬥,倔強的小楊女便會像爸爸那樣,不顧一切,流著淚,拽著媽媽的衣角,陪著媽媽一塊去挨鬥。媽媽不忍心,關照懷有福抱她回去,她卻哭著,死也不肯離開媽媽。每次回到家中,媽媽總會不顧自己精疲力盡,心疼地把楊女摟在懷裏,灑下一把一把的心酸淚:“我的乖女兒,媽媽對不起你。媽媽讓你從小跟著受罪,媽媽這心裏比刀剮還難受哇!”懷楊女用小手去揩媽媽的淚:“媽媽,您別說了,楊女本來就是媽媽的,到什麼時候我也要陪著媽媽!”可是,媽媽的淚水還沒有揩淨,小楊女自己卻哇地哭起來了:“媽媽,我恨,我恨張光年,有一天長大了,我去跟他拚命!”楊水花忙用手梧住了女兒的小嘴,驚駭得雙眼直白愣:“孩子,孩子,這話萬萬說不得,這事兒更是萬萬做不得呀!知道嗎?惡人到頭來,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懷楊女對媽媽始終有著一股強烈的愛,看到媽媽捧著信哭了,便又使氣道:“媽媽,您別哭,告訴我,誰欺負您,我非去咬他一口肉不可!”可是,楊水花卻望著女兒,搖搖頭,抹一下淚眼道:“不不,楊女,媽媽這是因為高興才忍不住哭的!”
懷楊女不明白媽媽的話,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看到媽媽遇見過什麼高興的事呢!雖然最近聽爸爸說,“走資派”全一個個翻身解放了,但媽媽與他們不一樣,她是右派,什麼好事也輪不到她的頭上。難道媽媽現在是糊塗了?正好爸爸回來了,懷楊女上去拉住他的手:“爸爸,媽媽看到了一封信,就哭了。我叫她別傷心,她卻哄我,說那是高興的……”懷有福一驚,忙奔過去,望一望妻子的淚眼,說:“水花,你真又傷心了!到底怎麼一回事?哪裏來的信,什麼事又惹你這般心酸?”
楊水花遞過信,說:“有福,我真不敢相信,我們的出頭日子來到了。天成研究所要為我平反呐!”看得出,楊水花非常激動,然而嚴酷的生活磨刀石,已將她的心磨損得快成碎片了。她告訴懷有福喜訊時,卻顯得那樣平靜,那樣沉穩。她接著補上一句道:“有福,你幫我仔細看看,會不會是我看花眼了?”然而,懷有福拿著信的雙手抖顫得就像抖動在大風裏的一張樹葉。他快速看了一遍信上的內容,立即就像孩子一般跳了起來:“是真的!是真的!水花,信上說你這右派是當年錯劃的,
要為你徹底平反!楊女,楊女,過來,過來”懷楊女還未反
應過來,懷有福已過來把她一下子抱了起.來,一次又一次地向天上拋去:“噢!噢!平反嘍!平反嘍!”楊女也高興地格格笑,跟著喊:“平反嘍!噢!噢!媽媽平反嘍!”楊水花卻急得直叫:“有福?當心,當心,別把楊女給摔著了!”懷有福將女兒放下來,攏著她,飛快來到楊水花身邊,一個合抱,三個人便全都緊
緊地摟在了一起:
幾天後,楊水花又收到了一封信,那是她的前夫耿介明寫給她的。她讀著讀著,那淚又滾滾滔滔地拋落下來,打在那信箋上,那上麵的字便洇成了一朵朵摧心裂肺的血色的花。
附在耿介明信封裏的,還有一紙簡短的信頁,最後署名是:“您的從小就失去了媽媽的兒子:男旺。”楊水花的心徹底亂了,碎了,破了:兒子,男旺。他今年已該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了!她泣不成聲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清秀卻還稚氣的文字:“媽媽,爸爸信裏說的全是真的。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在等著您!……為了您可憐的兒子,他又做爹又當媽,把我拉扯大。他常對人說,不帶好孩子.怎麼對得起孩子的媽媽!……爸爸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當然,媽媽這麼多年更苦,日子更艱難!我和爸爸卻救不了您。特別是我,有愧於自己的媽媽呀!……媽媽,您終於清白了,單位裏還要為您開平反會。媽媽,您快回來吧!……到時,我一定去車站接您……我要親口叫您一聲:‘媽媽’……”
十五
“楊水花平反了!”“楊水花又要回北京去了!”江村大隊到處都在傳播著這則特大號外新聞。
繼續在當大隊幹部的張光年和馬子玲拎著禮品,答容可掏地走進了懷有福家,一屁股坐下來,對楊水花說:“祝賀你恢複了無產階級的革命政治生命。以前,你戴著那頂帽子,我們也是執行上麵的命令,沒有能力阻止對你實行群眾專政。嗨,此一時彼一時嘛,我們忘掉過去,一切向前看!楊水花同誌,宰
相肚裏能撐船。到了北京,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鄉親鄉鄰哪丨”張光年對懷有福說:“老懷哪,聽說你最近思想情緒不太好,是嗎?不過,你可不能拖楊水花同誌的後腿喲!這也是革命形勢發展的需要嘛。我們可要善於趕上形勢發展的潮流喔!”懷有福和楊水花實在沒有心緒跟他們周旋,倒了兩杯開水,說:“喝點開水吧!你們用不著這樣破費的,禮品全部拿回去……”張光年、馬子玲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地說:“鄉親鄉鄰的還客氣什麼呢?以後我們還要去北京找楊水花同誌的麻煩呢!”當他們離開時,出了門,還一片關切地回頭關照懷有福道:“老懷哪,我們可都是貧下中農出身,思想覺悟是高的,你可不能想不開
啊!”
看著張光年、馬子玲的背影,懷有福惡心道,你他媽的別虛情假意地來那一套!老子想得通想不通,與你們有個屁相幹!”
說實在的,懷有福這幾天心裏煩透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唉!自己早就想到楊水花會有這麼一天的,當初結婚,原也隻是打算維持個形式而已,隻要不讓人欺負楊水花,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誰想到自己後來那樣不爭氣,偏偏沒有好好地管住自己,讓那感情的野馬脫了韁呢?,如今卻要分,怎麼又能分得開呢?這個家,唉,這個家今後還成個什麼家呢?
懷有福茶飯不香,睡眠不甜,整日裏神思恍惚。他一方麵為妻子的揚眉吐氣而感到由衷的歡欣,另一方麵,又不可能不平添出許多的愁苦和煩惱。妻子現在已是一隻生了翅膀的春鳥,說飛隨時都會飛走!他能不難過嗎?幾天來,他的眼睛泡腫了,臉色也泛了黑,笑容不見了,有話也懶得說了!
懷楊女,人雖小,但她似乎懂得了家中發生的一切。爸爸
的心情,她隱隱約約也明白幾分,便勸爸爸說:“爸,媽媽平反,我們應該高興的!我建議,今晚上,燒幾個菜,祝賀祝賀媽媽!”懷有福不想讓女兒跟著他一起難受,笑了笑:“楊女,爸這心裏高興著呐!爸依你的,咱們說幹就幹,把那隻洋雞宰了,好好地慶賀慶賀!”
看著丈夫和女兒忙前忙後,楊水花心裏更不是滋味!這麼許多天,她的心裏也不平靜哪!那邊一個兒子,淚眼汪汪地盼她早早回去,這邊一個稚氣可愛的女兒,柔腸寸斷地又怎舍得拋開;那邊的耿介明,苦苦地等了她二十餘載,這邊的懷有福,患難與共,同舟共濟,一晃又這麼多年……她到底該怎麼辦?天成研究所要她速回,參加平反大會,懷有福能讓她走嗎?即使讓她走,他的內心又將要承受多大的打擊呀!她能忍心看著這個一心愛著她,曾時時用生命去保護過她的丈夫再受到痛苦摧折嗎?而且,這痛苦竟還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能對得起他嗎?還有,女兒,她的心肝肉,一個曾發狠為了自己的媽媽要去跟惡人拚命的孩子能失去自己的媽媽媽嗎?楊水花思前想後,心裏像刀一般絞著痛了起來。
就在這刀絞一般的痛楚裏,楊水花平平靜靜地走近丈夫和女兒,輕輕地對懷有福說;“有福,這雞正下蛋哪,殺了可惜!”懷有福堅持道:“可惜什麼呢?明年春上,我們可以再養一群小雞嘛!”楊女也說:“媽媽,您就別再阻攔爸爸了。誰讓您是我親愛的爸爸的親愛的老婆的呢?”一句話,說得懷有福和楊水花全都笑了起來。
晚上,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沒有酒,便用開水代替,他們舉起了杯子祝酒。首先是懷有福和楊女共祝楊水花:“祝媽媽(你)徹底平反解放!”然後楊女提議三人輪流祝酒,而且要按
家庭成員身份次序一個一個來,第一個當然是戶主懷有福。懷有福站起來,想一想,便舉杯祝道:“祝我的妻子楊水花‘大’字鬆綁,重新恢複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丨也祝我的女兒楊女有一個永遠值得驕傲和自豪的好媽媽!”輪到楊水花了,楊水花舉起杯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手顫顫的:“祝我的丈夫懷有福永遠是我心中最好最好的人!祝我的女兒楊女永遠是媽媽心中最疼最疼的女兒!”楊女最後一個站起來,高高地舉起杯子,動了一動腦筋,放聲高誦起來:“首先祝爸爸為我娶了一個好媽媽!我更要祝賀我的媽媽重新回到北京去!來吧,我們一起幹杯!”“幹杯!幹杯懷有福和楊懷女一齊響應,擋地一聲,三人揚起杯子,一飲而盡!仿佛那杯中真的是酒,咂咂嘴,滿口裏又香又甜!
放下酒杯,懷楊女小脖子一扭,突然問!”一句:“媽媽,您去了北京,還會再回來嗎?”楊水花愣了一下,裝著沒聽見似的,站起來轉身向廚房走去:“我看看爐子上的湯燒開沒有?”一邊卻悄悄地抹了一把索索拋落下來的淚水。這一切都被懷有福看在了眼中。他還沒有理會過神來,女兒竟冷不丁地又轉過頭來問他一句:“爸爸,您說呢,媽媽會回來嗎?”懷有福不由也咯噔一愣,連忙搛了筷菜,低下頭去,慢慢地咀嚼品咂著。他卻覺得,那菜怎麼不像剛才那樣有滋有味了呢?
楊水花去北京的日子近了,懷有福突然病了。他睡在床上,滿腦子昏昏沉沉,渾身都提不出精神來。楊水花整天都陪坐在他的床頭,雖然懷有福默默無言,但楊水花明白他此時內心的苦痛。勸勸他嗎?可是,再好的勸說也是蒼白無力的!楊水花也靜靜地呆坐著。她的心裏,又何嚐不痛楚呢?然而,這
一切又都是誰造的孽呢?誰之過?誰之罪呀?思長想短,譬前
比後,楊水花猛地一下咬破了嘴唇,低低地卻堅定有力地對懷有福說了一句:“有福,我想好了,我不到北京去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就是不平反,咱們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嗎?”
真的!楊水花不再坐在懷有福的床頭發呆了。她像往常一樣,該千什麼活兒,就仍然去幹什麼活兒,再也沒有一點兒要到北京去的跡象。說心裏話,她也實在舍不得懷有福,舍不得女兒,舍不得這個貧窮卻萬般溫馨的家啊!
就在本來預定楊水花去北京的日子真正到來的前一天傍晚,懷有福突然下了床。他一聲不發,從大櫥裏將楊水花的幹淨替換衣褲全拿了出來,一件一件地仔仔細細地疊進一隻大提包裏。他又跑東家走西家,借來十八隻雞蛋,煮熟了,又一隻一隻小心地放進大提包中。接著,又捧出床底下的瓦罐,將平時一角一分積儲起來的五十元錢包進-方手帕,認認真真塞進大提包的小袋子內。然後,叫來女兒,說:“楊女,明天,我們送媽媽去!媽媽的大事,我們說什麼也不能讓它錯過!”
麵對此情此景,楊水花失聲痛哭起來。楊女來勸她,她捧住了女兒,哭得更加厲害、更加傷心了。
黑沉沉的江村,嗚咽著楊子江潮的悲訴,伴和著楊水花無盡的心音,綿綿長長地,滔滔不絕地,向著遠方奔流……
1995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