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阿鸞這個名字,大概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霍光還不是大司馬大將軍,隻是一個尋常的士大夫,他常年出入禁中、近身陪伴皇帝陛下,換來的是帝王的絕對信任。
這一年的年底,霍光的長女出嫁,昏禮極為盛大,皇帝陛下亦有賞賜,可見霍氏一門之恩寵。
那時節雪花大如鵝毛,紛揚天地色變。
送走了女兒的霍光,滿腹心事,霍顯發現他在女兒的昏禮上心不在焉,心下便窩了一團火。
新婦出門後三天,夫婦兩家不舉行宴會,也不進行娛樂活動,直到第四天,日子才恢複原樣。
這一日他府裏慣用的折柳居排了新曲子,特特前來獻藝,霍光本來因為事多不耐煩,但是看見簽子上寫著一支《風雨行》的京風琵琶曲,謳者、琵琶均是妙娃,又猛然擊中他心事,於是將其他幾支歌舞一筆勾掉,隻留了這一支。
下午晚膳時妙娃就在三個女人的伴隨下來了。
妙娃依舊風姿綽約,這日穿著魚肚白緞襖,胭脂紅綾裙,紅狐毛大氅,梳著最簡單不過的高髻,插一把白玉梳子作為裝飾,一個大紅的發帶係在發根上。
妙娃四人向霍光行禮,後退些在席下坐了,霍光笑道:“先不忙聽曲,前兒我得了一張好琵琶,給你品鑒品鑒。”
妙娃垂著頭,抬眼瞥他,隻見他言語雖輕鬆,眉宇間卻滿是難色,估摸著近來朝中有事,遂不多言,隻輕聲道:“阿妙多謝霍公賞賜。”
霍光叫人抬來一張螺鈿琵琶,暗絳紅的身子,月白、素白、孔雀藍、三青三綠、藤黃、胭脂紅、朱砂紅色的螺鈿,拚的一簇牡丹,兩隻雀兒,配的白牙撥子,光潔如玉。
妙娃見了好生歡喜,拿起來一試,果然小弦泠泠,大弦濛濛,滾拂如雲,斷聲如裂。
“真是張好琵琶。比我帶來的還好。不如奴家用這張琵琶奏《風雨行》,未知可好?”
“本就是送你的。原是偶爾得之,當酬知音才是,落入你手,方不辱沒。”
妙娃抿嘴一笑,朝三個女子使個眼色,那三人拿出簫管等樂器演奏起來,妙娃橫抱了琵琶在懷,撥子一劃,清清脆脆的一串聲音,如泉敲山壁,轉眼三輪,她又啟喉作歌,聲如遊絲係雲,素練飄風。
《風雨行》是一首楚風小調,因為近年來京中人多好華麗的風格,妙娃得了這曲子後,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改編,才將這支曲子完整地融入到長安的繁華中來。
忽而風狂雨驟,忽而風和雨疏,忽而芭蕉扶搖,忽而竹葉婆娑,忽而有人緩行,木屐聲聲敲青石,忽而又天光熹微,風雨漸消,良人還家,星子依稀襯朝霞。
因這支曲子暗合了霍光的心境,一曲聽完,竟不覺豁然開朗,神飛山外。忽然一聲收撥,弦歌戛然而止,他方知這一曲完了。
妙娃收起撥子,笑道:“霍公走神了,可見奴家這支曲子不好。”
“不不不,是太好,似乎能直接打在我心裏,倒是把我這幾日的鬱憤都排解開了。”
妙娃又一笑,道:“倘或如此,能為霍公解一時之憂,是奴的榮幸,也不枉了這張琵琶。”
霍光道:“分享喜悅,驅除悲鬱,卜吉凶,結知音,本就是你們的事兒。今早接到你的帖子,我還奇怪,你素來無請帖不上門的,怎麼突然來了。”
妙娃神色一凝,好一會兒才道:“實不相瞞,奴年歲不小,該是退下的時候。巧合……如今我,我,我……正坐胎,也不能再出來了。”
霍光“啊”一聲,道:“是張家的郎君?”
“霍公所言不假。實不相瞞,章台的苦,也隻在我們姊妹心裏罷了,熬了這十幾年,熬不下去的,不知凡幾。奴也想過死,就在仲秋上,徘徊清池數日,終因膽小,不敢一躍。又二月,阿保診脈,得知任身,真真天不負奴,好賴有個求活的借口。”
霍光恍惚了一下。
沐浴在夕陽斜暉下的妙娃,柔美得像一個夢。
她是第一個能在音律上與霍光相知的人,霍光未嚐沒有別的打算,倒不是貪色,隻是同情妙娃在折柳居強顏歡笑,彈琴唱歌給各種庸俗的客人聽。
不過想到家裏那個夫人……他還真不敢,即使隻是為了救人出苦海,也不敢。且妙娃是個死心眼的人,因之前被人買下一個月跟過張安世,就認定了他。
明顯張安世對她毫不在意,她似乎並不介意。
霍光措辭許久,道:“你沒準備告訴張大夫,你懷了他的孩子?”
“奴是哪裏的人,怎好攀折張公,倒讓人恥笑他沒自製了。”
“那……孩子的名字?”
“這個奴沒有想過。聽霍公的語氣,霍公願意為奴家的孩子賜名?”
“如果是男子,就叫他鵬,如果是女子,就叫她鸞。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