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沿著鐵軌進入弧的時候,是黃昏時分。
弧是一個安靜的小村,二三百人,王姓為主。村人以地為生,養著一批三輪車,農閑時出門收購小雜糧,增加收入。村周圍是莊稼地,村南莊稼地南邊是一片柳林,柳林南邊是滹沱河,滹沱河再往南走十幾裏是連綿起伏的五台山山脈。
幾十年前,京原鐵路經過的時候,人們以為村子會熱鬧起來,但隻是一小段鐵路經過村子,像個半括號,把村子分成兩部分。每天經過兩列客車和幾列貨車,從來沒有在弧停過。車窗裏扔出的花花綠綠的飲料瓶和一些登滿小道消息或色情文字的印刷品,讓村子裏的人們能感覺到些遙遠的神秘的氣息。偶爾村裏的雞或小豬被火車撞死,有人會跑去看看是誰家的。
北方二月還是寒冷的時候,地裏光禿禿一片。黃昏最後一縷陽光打在土坯牆上,像展開一幅黃色的畫卷。屋頂上炊煙已經飄起,與滹沱河的水汽一起籠罩在村子上空,幹燥的煙味變得濕漉漉的,春天像捉迷藏的小姑娘一樣,已經站在人們背後了。鍋碗瓢盆的聲音越來越稠,繡鞋墊的姑娘和播米的大媽開始放下手中的活計,修理農具的、墊院的男人們也正收工。
少年一隻褲腿卷到半膝,上麵沾了一道瀝青閃著黑光,兩隻鞋鞋幫已經磨爛,人造革鞋麵上的漆皮剝落,像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頭發亂糟糟,上麵還有樹葉和草屑。
門口喊雞的王玉香老人最先看到少年,以為是個小乞丐。她念了句“阿彌陀佛”,把少年領進屋裏。老人說,冷吧,快烤烤爐子,一會兒吃碗麵條。老人把少年留在爐子邊,去廚房擀麵條。屋子裏熱乎乎的,隻是光線有點暗。少年忽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拿起爐子上的爐蓋,往自己手上燙去。老人的兒子正好進門看到了。他奪下少年手中的爐蓋,把他趕出屋子。王玉香老人不明白自己的好意為什麼會引起少年這樣的舉動,她跟出來。少年憤怒地哇哇說著一些話,誰也聽不懂。王玉香老人門前的人越聚越多,人們懷著好奇心打量這個少年,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在弧小學教書的李老師放學後聽到消息也趕來了,人們讓開一條道。這個師專剛畢業的年輕老師用普通話對少年說,你來這兒幹什麼?少年不吭聲。他接著又說,你能聽懂我的話嗎?少年點了點頭,額前的亂發下閃出一雙警惕而又充滿野性的眼睛。他把兩隻胳膊上的袖子褪上去,露出用藍墨水刺的紋身,左胳膊上有一個歪歪扭扭的“恨”字,右胳膊上是“找我媽”三個大字。圍觀的人們猜測他母親跟人跑了,他出來尋找,可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燙自己的手?少年又開始哇哇大叫。李老師拉著少年的手說,跟我去學校吧,或許我能幫你點忙,外麵這樣冷。少年狠狠一甩胳膊,李老師打了個趔趄。圍觀的人們的眼神由好奇和同情變得有些不滿。李老師又耐著性子說,天這麼冷,你在外麵晚上會凍壞的,先跟我去學校住一晚,明天再找你媽媽。少年嘴裏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話,往後退了一步,眼神裏滿是惡意。人們說,瘋子,別管他。
人們失去好奇心,慢慢散開。
王玉香老人拿出一個饅頭放少年手裏,他一揚手扔了。老人嘴角扁了扁,搖搖頭,也回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鄉村的夜晚月亮又大又清冷,偶爾有一聲清亮的鳥叫聲傳來,孤寂地消失在風中。
第二天,弧的人們開始忙碌的時候,少年出現了。他還是昨天那副髒兮兮的樣子,一種誰也不相信的神態,在村裏的街巷晃蕩。
誰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是在哪裏過的夜,吃沒吃東西?七眼伯說,家裏有外地媳婦的這幾天讓她們少出門,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個小孩大概是從四川、雲、貴一帶來的,可能一直沿著鐵路找他媽媽,或許聽到些什麼消息,他過些天一定會走的。
人們心裏多了些謹慎。
少年發現,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些奇怪的眼神盯著他,還伴隨些小聲的議論。但他毫不理會。他像一隻覓食的公雞,在村裏東張西望。到中午的時候,人們陸陸續續回家做飯、吃飯,少年也神秘地不見了。
下午,少年又出現在街上,還是誰都不搭理的樣子。王玉香老人看見他搖搖頭,少年像一隻飛進屋子的麻雀,到處亂闖,能去的地方就去。人們盼望他什麼也找不到,早點離開。
傍晚放學後,紛紛湧出校門的學生在門口看到少年,他們指點著少年向老師說,看,看。李老師露出溫和的笑容,再次邀請少年住在學校,他還比劃了個洗澡的動作。少年憤怒地拒絕,然後飛快地跑走了。李老師苦笑了一下,囑咐幾個學生留意一下這個奇怪的人。
這天晚上,李老師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流浪漢小說,但心不在焉,在想這個少年的事情。他期待門突然響起。
第三天,還沒有到上課的時候,幾個學生早早過來,喊報告。結巴鬼滿意搶先說,老,老師,我,我們,昨天看,看見那個人藏在祠堂裏。大個子磊磊也說,老師,滿意說得沒錯,我們都看到了,不信你問忠義。忠義又要接著說,老師抬手打斷他的話,說,你們不要和別人說,還得繼續注意他,看他在哪裏吃飯,吃什麼?
祠堂在弧南邊的一個院子裏,院子中間有一棵大樹,弧的人都叫它“炮樹”,夏天它會開一種粉紅的花,樣子鈴鐺一樣,人們說聞了它的香味會頭痛。李老師沒有聞過它的香味,但見過它開花的樣子,確實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祠堂的幾間房子已多年廢棄不用,平時裏麵放些棺材,誰家死了人用棺材時,才進去一下,陰森森的,從不上鎖。
上課鈴響了,李老師剛拿起課本,七眼伯在校門口出現了。李老師的眼皮抖了抖。七眼伯這個習慣讓他很不自在,他不明白七眼伯為什麼每天這個時候來學校裏轉轉,好像監視他一樣。他接下來講課的聲音有些發飄。他希望七眼伯馬上離開。可是七眼伯在學校裏踱了一圈後,徑自朝教室這邊走來。李老師繼續講課,但注意力轉移到門外。七眼伯來到教室門口,沒有敲門,就推開進來,走到牆邊,伸手把燈拉滅,然後轉身出去。教室裏似乎暗了點,也似乎沒暗。李老師看外邊,天已經亮了。他心裏很不舒服。
少年走在弧的街巷中,覺得人們的眼睛閃閃爍爍,藏著很多機密。這不大的村子,他昨天至少轉了二十遍,沒有找到絲毫跡象。他感覺自己沒有揭破這個村子的秘密。從那天一進村子,一種神秘的氣氛就讓他覺得媽媽就藏在這個村裏,他有耐心一直找下去。
少年還是像昨天那樣在村子裏亂轉,看到人們注視他,他心裏有些得意。一上午他一無所獲,到中午時,他向村子南麵走去,他沒有注意到後麵跟著幾個尾巴。
李老師吃飯時,磊磊來報告,老師,那個人在村南的地裏麵刨山藥蛋。李老師快要吃完飯的時候,忠義又來報告,老師,那個人去了滹沱河,捉魚。李老師問,你們還沒有吃飯吧?他們吐吐舌頭說,家裏飯還沒有熟。李老師說,你們快回去吃飯,我去河邊看看。磊磊說,老師,滿意還在。李老師說,你們吃了飯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