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風疾雲低,淅淅瀝瀝的雨勢急轉。雨水漫過烏黑雕瓦,簷下垂落細流如注。
大胤皇都的信使一騎驚塵,冒雨而來。
皇都遙距永陵千裏,關山重隔,那人滿袖攜香,通身清朗高華,窺不見絲毫風塵和倦怠。
元瓔看了他的印信,欠身一拜,眉眼間露出些微考量笑容,“裴侍郎千裏而來,不若先隨奴婢去內室歇息片刻?”
“無妨,還是莫讓公主等急了。”裴洵溫和一笑,語意堅決。
元瓔也不再多言,“侍郎請隨奴婢來。”
曲折回廊,雨霧氤氳,青石台階飛花四濺,竟然叢生出一種錯落的韻致。
元瓔在前引路,隻覺得裴洵側影修削,袍擺青得近墨,映入眼裏也似雨中翠竹,帶了化不開的濕意。
片刻工夫,靜齋已到了。
幽閉的室內,清苦的杜若縈繞在鼻尖,沁入肺腑,昏黃的燭火曳動出簾幕後一道模糊身影。
近在咫尺,裴洵垂首靜立,遠山修眉卻在不覺間蹙起。
“微臣裴洵見過公主殿下。”
簾後卻是良久沉寂。
裴洵如修竹的脊背彎得更深,斂聲沉沉道:“叩見公主殿下。”
“裴侍郎,你且進來吧。”這聲音低啞中帶著些許倦怠,似有幾分莫可奈何的苦笑。
裴洵循聲望去,幽深的簾幕已被挑起,幽弱的光暈徐徐映照著一人,竟是驚人的消瘦,兩鬢凹陷,蒼白如紙。她半倚在榻上,含笑迫視他,薄唇褪盡血色,仍有三分病容。
裴洵定定地望著她,恍若失魂。這位長寧公主,少時離京,甚少為皇室提起。宮中隻道她少素靜默,體弱多疾,非有福之相,為上不惜,卻不知她病得如此之重。
子樗卻是抿唇一笑,眼底笑意深濃,“永陵清寒,侍郎多保重。”
這一聲似是喚回了裴洵的魂魄,轉瞬之間他已是笑若熏風,淡淡道:“多謝公主殿下體恤。微臣此次奉陛下之命,請公主回京。”
子樗自錦衾下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強撐起猶如風燭的身子,足踏青磚,一步步走向裴洵,“子樗區區一介廢人,勞大人費心了。”
元瓔見得她這般自棄,心頭酸痛,將將扶住她顫巍巍的身子,卻被子樗冰涼的衣袖拂開。行至他麵前,語聲微弱,猶自帶笑問道:“侍郎的憑信呢?”
若無憑信,她如何能踏出永陵半步?
四目相對的僵持,一瞬卻似一生那麼長。
裴洵未曾遇見過這般女子。分明是弱極、病極,白綾單衣勝雪,孱弱身軀卻陡然生出淩厲威勢,讓人不敢逼視。
他低下頭,從貼身衣帛內取出一封密函,目光沉沉,帶著迫人的光亮。
“此信是皇後娘娘親自交付微臣,請公主過目。”
子樗抿唇無語,又是一陣急喘,元瓔看得心驚,含淚扶住她瘦削如紙的身子。
“公主……”
“元瓔,你替我念吧。”那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抬起,似是承不起這一紙重量。將那火漆封紋的密信放入她手中,已是累極,枕著她的肩微闔上眼。
元瓔含淚咬唇望著子樗,隻覺得心中百味雜陳。那未曾啟封的火漆,印著皇家私印的密信,紅得刺目,刺目得心驚……
徐徐展開,元瓔隻覺得有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
“轉世燕,還故榻。”
薄薄一紙,隻此六字,一語盼歸,卻不知又是誰真心相待?
元瓔心底沉甸甸的,悲喜皆有,記起昔日種種苦楚磨難,不由淚兩行。“公主,已經七年了啊……”
裴洵目中有惻然之色,滿腹勸諫安撫的話再說不出口,隻是定定注視著她,低歎一聲:“望公主憐憫陛下和皇後一片苦心。”
苦心嗬……
盤旋綿軟的撫慰比鋼針更尖銳,針針刺入她的軟肋。究竟是為了煊赫世家,隱忍秘辛的苦心,還是狠心棄子,換得手握六宮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