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演講之三:生活之秘及其藝術(下)(1 / 3)

鳥兒需要對如何築巢進行理論總結嗎?在建好之後,需要吹噓嗎?一切優秀的作品基本上都是這樣完成的——沒有猶豫,沒有困難,沒有吹噓。在這些完成了最優秀作品的人身上,有一種內在的不由自主的力量,與動物的本能相類似——不,我敢肯定在這些最完美的藝術家身上,理智並不淩駕於本能之上,而是使人類本能得到理智之助,比低等動物的本身更加神聖,就如同人類的身體比動物身體漂亮一樣;與夜鶯相比,偉大的歌唱家歌唱時,其本能的作用不但不低,而且更高——更變化多端、更容易應用、更容易控製;和河狸或蜜蜂相比,偉大的建築師在造屋時,其本能的作用不但不低,而且更高——具有包含一切美麗的一種內在的靈巧比例和即興完成一切架構的一種神聖的獨創技藝。即便如此——不管本能比低等動物高也好低也好,像也好不像也好,人類的藝術首先仍然依賴於本能,其次才依賴於實踐、科學以及受到思想約束的想象力。真正擁有想象力的人都知道想象力無法交流,而其真正的批評家也都曉得想象力無法解釋,除非是經過長年累月艱苦的訓練。人生的征途上有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常常峰回路轉——你們認為隻需要動動嘴,就能讓另一個人毫無痛苦地走完嗎?啊呀,僅憑動嘴你們甚至不能讓我們爬上一座高山。你們隻能引導我們一步一步往上爬,沒有別的辦法——即使如此,也最好閉嘴不談。你們女孩子凡是爬過山的,都曉得蹩腳的導遊是怎樣喋喋不休、亂指亂劃的,說什麼“請把腳放在這裏”、“到那裏請注意保持身體平衡”,可是高明的導遊隻是靜靜地往前走,一言不發,必要時僅僅以目示意,他的手臂會向鐵欄杆一般。

藝術也可以用那種慢吞吞的方式,被教會——倘若你們信任導遊,讓他的手臂在必要時成為你們的鐵欄杆的話。但是你們對哪個藝術教師那麼信任?肯定不是我,因為就像我一開始對你們講的那樣,我很清楚你們之所以讓我來演講,隻是因為你們以為我會講,而不是因為你們認為我精通業務。倘若我對你們講任何讓你們覺得奇怪的東西,你們肯定不會相信,可以我也隻有在對你們講一些奇怪的東西時,才對你們有點用。倘若你們願意相信,我雖則三言兩語,卻可能對你們大有用處——無窮無盡的用處,但是你們不會相信,因為真正有用的東西會讓你們不高興。比如說,你們全都對古斯塔夫?多雷68佩服得五體投地。哎呀,假設我用最強烈的語氣告訴你們,古斯塔夫?多雷的藝術很糟糕——糟糕的不是柔弱,不是失敗,而是擁有可怕的力量,那是複仇女神和哈比69結合起來的力量,令人憤怒,汙染視覺,隻要你們看上一眼,就不再可能認識純潔或美麗的藝術。假設我對你們這麼講!會有什麼用?你們會少看古斯塔夫?多雷幾眼嗎?相反,我猜想會看得更多。另一方麵,倘若我願意,我可以很快讓你們同我一起有份好心情。我對你們喜歡什麼了如指掌,曉得如何說好話使得你們更加喜歡。我可以跟你們談論月光和熹微,談論春花和秋葉,談論拉斐爾70的聖母——充滿了母愛!談論米開朗基羅71的女預言家——多麼威嚴!安基利柯72的聖人——多麼虔誠!柯雷喬73的天使——多麼恬靜!我老則老矣,卻仍然能夠在豎琴上彈奏一曲,讓你們翩翩起舞。但是無論是你們還是我都不會更善良或更有智慧,即使我們能更具有智慧,我們增加的智慧也不可能有任何實際影響。就可否傳授而言,藝術與科學的差別也在於此:藝術的力量不僅僅基於可以傳播的事實,而且基於需要創造的癖性。藝術既不能靠思考來完成,也不能通過精確的語言來解釋。它是力量的本能的必然結果,隻有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頭腦培養而成,最後在如同人類的天賦一樣緩慢成長的社會條件下迸發出生命。一種高尚藝術的存在就是對整個曆史領域的總結和無數死靈激情的彙聚,如果我們當中存在這種高尚藝術,我們就應當去感受它,為之高興,而一點都不想聽到有關的演講。既然我們中央不存在這種藝術,我們就要追根溯源,或者最起碼要回到其枝已經開始死亡、其幹卻仍然活著的地方。

此刻我能否請求你們原諒,原諒在談論目前藝術更重要的事物時,順帶指出假如我們追根溯源,回到已經腐爛的民族藝術的根源,就會發現在愛爾蘭有一種比在歐洲其它任何國家更奇怪的對藝術力量的遏製?在公元八世紀,愛爾蘭在文學和雕塑方麵擁有一個藝術流派,在很多特性上——顯然在裝飾發明的所有重要特性上——在當時無與倫比,仿佛已經達到了建築與繪畫的最高成就。但是這個流派的特性卻有個致命缺點,從而妨礙了其發展,出現了明顯的停滯。這在曆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在很久以前,為了追溯歐洲各藝術流派從誕生到成熟的發展過程,我在現今已經出版了的一次演講中,為肯辛頓的學生選擇了具有相同技巧的兩件典型的早期藝術作品,不過其中一件的技巧在進步,而另一件的技巧卻在停滯。一件藝術品願意接受糾正——渴望糾正,而另一件則在本性上拒絕糾正。我為他們選擇了一個願意改錯的夏娃和一個怙惡不悛的天使,而且我很痛心地說那個怙惡不悛的天使還是個愛爾蘭天使![31]致命的差異完全體現在這方麵。兩件藝術品都同樣缺乏對事實的需求,然而倫巴第的夏娃卻曉得自己錯了,而愛爾蘭的天使卻以為自己一貫正確。熱切的倫巴第雕刻家盡管對自己幼稚的觀點堅信不疑,但是通過雕像麵部不規則的斷續刀法以及為在形體上獲得更柔和的線條所作的不完美的努力,卻表現出一種他無法提供的對美和法則的認識;在每根線條中,通過有意為之的不完美,表現出張力。然而愛爾蘭的彌撒畫家在繪製天使時卻絲毫沒有失敗感,有的隻是幸福的自滿感覺。他在每一隻手的手心都畫上紅點,把眼睛畫得溜圓,並且,我很遺憾地說,把嘴整個給省略了。這一切讓他非常滿意。

我可以冒昧地請你們想一想古老的愛爾蘭藝術中的這種遏製方式是否有可能暗示某些性格特點嗎?這些性格特點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遏製你們的國家力量?我已經見識了大部分的愛爾蘭性格,曾經仔細觀察過這種性格,因為我也曾經非常喜歡它。我認為這種性格最容易造成的失敗形式就是:因為心胸寬厚,一心一意總想維護正義,所以它不注意正義的外部法則,卻以為因為自己的本意是好的,所以必然在維護正義,結果是行不義而不自知。當不義的惡果降臨其身或者親屬身上時,它根本無法想象不義自己所為或造成的,反而勃然大怒,陷入一種奇特的痛苦之中,要求伸張正義。他感到自己完全無辜,這使他進一步誤入歧途,直到他做任何事都不會受良心責備。

不過請注意,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在英愛兩國的古今關係中,你們錯了,我們是對的。恰恰相反,我認為在有關原則的一切重大問題上和有關行政律法的一切細節問題上,你們通常是對的,而我們卻錯了,有時是誤解了你們,而有時則純屬不公。不管怎麼說,在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中,盡管強國幾乎總是大錯的一方,然而弱國也往往犯有小錯。我想我們有時候還承認有可能犯錯,而你們卻從不承認。

如今讓我們再回到那個更廣泛的問題,亦即這些人生的藝術和勞作將把什麼樣的人生之謎告訴我們。這是第一課——藝術越是美麗,就越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創作藝術的人會覺得自己錯了,會努力去遵循一種法則,把握一種可愛,然而他們目前不僅還沒有達到目標,而且覺得越是努力,離開目標越遠。然而在更深層意義上,創作藝術的人也曉得自己是正確的。那種無法避免錯誤的感覺恰恰標誌著其目標的完美,而連綿不斷的失敗感來自對一切最神聖的真理法則持續不斷、越來越清楚的認識。

這是第一課。第二課非常簡單,卻極其寶貴:當我們光榮而完美地反對暴政、為所不得不為並且秉承這種精神來完成人生的藝術和勞作時,藝術和勞作必然會給我們帶來幸福,給我們帶來人性所能承受的最大幸福。在追求幸福的其它道路上,有失望,也有毀滅:對野心和激情來說,沒有安寧,沒有結果;青春最美麗的快樂在比它們過去的光明更強大的黑暗之中消失;最高尚、最純潔的愛情常常用無盡的痛苦火焰點燃生活之雲。然而走過人類勞作的每一個階段,由低到高,卻提供寧靜。問一問田裏的農夫、車間裏的鐵匠或礦井下的工人,問一問耐心而手巧的匠人或者利用青銅、大理石或者七彩來工作的雙臂有力、心中燃燒著激情的工人。在這些人中間,凡是真正的工人,永遠都不會告訴你們說他們曾經發現天律不公——他們必須用汗水換取麵包,直到回歸大地,也不會告訴你們他們曾經發現假如天律就是“凡你手所當作的事,要盡力去作74”的話,那麼謹守天律卻不得回報。

有關人生之謎,這些就是勞動者教給我們的偉大而永恒的兩課。不過此外還有一課,更悲傷的一課。這一課他們不會教給我們,我們必須從他們的墓碑上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