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是一個很重要的禮,因為它既顯示了生與死的關係,又和孝悌有關聯。阮鹹的祖母,也就是阮籍的母親去世的時候,按照禮法,阮籍應該禁肉禁酒,披麻戴孝,可是他既吃肉又喝酒,還唱歌,終於惹翻了族人。族長和長老們商議著要把他吊起來捆打,或者逐出阮氏宗族。但他們還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再看看他在守靈之夜怎麼表現。守靈的那個晚上,阮鹹的父親阮熙(這時他當然已回來守喪)一家三口和阮籍、他們的妹妹以及奴婢等,還有宗族裏幾個親戚,守在阮鹹祖母的靈前。阮籍醉熏熏的樣子已經使人厭憎,他卻還要在半夜吃肉。守靈對於虔誠的人來說,是與死者的漫長告別;對於無辜的人來說,則是無盡的折磨。為了打發整個長夜,通常守靈者都會講述他們對死者的懷念和與死者在一起時的故事。他們也這麼做了。每個人都回憶阮鹹祖母作為一個阮家的媳婦的堅韌與孝順,她對上孝敬公婆,對下恭養子孫,恪守作為一個女人的本分。然而阮鹹卻講了她曾經一度看破空塵,想離家出走去做道姑修行的事。這使家人驚恐,也使族人無可措手。講完以後他又說:“母親,你是一個女流之輩,一生不能痛快喝酒,我生前不能與你暢飲,此時一定要與你共醉。”他不顧眾人的勸阻,拿出一壇酒猛喝起來,自己每喝一盅,就往母親靈前酒一鍾。族人對阮熙說:“看來明天隻能告訴族長,對你弟弟進行不孝的懲罰了。”阮鹹見狀,偷偷溜出去折了一片竹葉,獨自在星光下吹奏起來。
這是一首幽靈之曲,充滿了在黑暗的天地之間,死者與生者交流的渴望。曲聲如泣如訴,喚醒了無數的幽靈,使它們想起了在人間的日子中歡樂是如何勉強地突破痛苦和怨憤形成的無邊的黑暗。曲子又包含著一股強製的力道,使得它們不由自主地擁住了徘徊中的阮鹹祖母的魂靈,並把它送到明滅的燈火下它死去的形體中。在眾人被阮籍的喝酒弄得驚恐萬狀的時候,忽然間又聽到了棺材裏傳出敲打板壁的聲音,於是驚叫著四下逃散。但阮籍卻果斷上前打開了棺材——隻見他媽坐了起來,對他說:“給我喝!”她爬出來,與阮籍對喝起來。眾人驚魂不定、將信將疑地走回來了,隻聽她說:“我一輩子的苦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實多麼喜歡喝酒哩,可是你們看,隻有死了以後才可以喝。”這種對喝的場麵,使阮籍不孝的罪名顯得無中生有、莫明其妙,但他還是被一些人視為不孝之子,這是觀念的神奇作用。阮鹹深深地感到了乏力與無能。借助於樂音,他一直溝通著萬物;而這次葬禮更讓他看到了溝通生與死的可能。但他不能改變人的看法。
“如果能改變人的看法,那你就不是人了,而是造化了。”阮籍對他說。“可是。”阮鹹哭著說,“如果連人的看法都不能改變,我還要樂音有什麼用?”接下去他就變成了一個勤奮的探索者,拚命也似地鑽研與靈魂對話之道,有時候作出的整首曲子都會變成靈魂之音。通常,阮籍還是阮籍、父母還是父母、奴婢還是奴婢,各人在自己觀念裏繼續生活,完全無視借著樂音從耳朵裏侵入的勸告之聲;但是日積月累,在長達兩年的摸索之中,阮鹹的摸索本身在無意之中起了神奇的作用,讓他的家園走上了一條變化之路。在最初的時光中,族人們感到整個莊園慢慢地不同於以往了。在不知不覺間,周圍多出了很多動物,他們似乎從未見過那麼多的馬、牛、豬和羊。又在不知不覺間,他們看到了本來不會出現在他們身邊的動物,田鼠、犀牛、羚羊、鹿、麞、麅、麋、麝、野豬、黃羊、狗獾、狼、狸、貉、狐狸、竹鼠、鬆鼠、鼬、雕,甚至還有虎和豹。起初,多出來的馬牛豬羊讓他們高興,後來,多出來的麋麝狼狸讓他們茫然,再後來,當虎豹豺狼都來的時候,他們害怕了。他們更害怕的是,這些動物竟然從田野裏、街路上蔓延到住宅裏來了。它們慢慢地、一步步地擠進來,漸漸地擠進了房子。人們盡力驅趕,終究是力不從心。無奈之下,他們隻好讓自己盡量地習慣與動物在一起的生活。他們與它們一起吃飯、睡覺,還與它們一起幹活,後來還彼此影響:他們會爬來爬去、打翻東西、依嗚尖叫,它們會坐懷不亂,嘔啞嘈喳地討論農桑之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有一天,外地來了一個驛差,要交給族長一封書信。他一進入阮家莊就給嚇壞了,掉頭就跑。正在地裏爬來爬去的族長,不知怎麼地,咆哮一聲追了出去,嗖嗖嗖幾步就追上了他。驛差見到他,嚇得臉色煞白,暈了過去。族長不解地去看水麵,見到了一頭老狼,頓時也嚇得臉色煞白,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