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經年以後,閑的時光已是越發的多。
往日沈葭特意布置的幽靜,如今顯得更為冷清。沒有人聲,沒有雀鳴,想要養些什麼陪在身旁,奈何力不從心。年輕時總想超脫凡俗,一世清高,年老終於得到,其中滋味卻竟是五味雜陳。
此時的沈葭,記憶力時好時壞。
壞的時候頗多,有時做著菜總想不起碗碟放在哪兒,或是想要喝水,想著想著也就忘了;好的時候便躺在竹椅上,墊上幾張厚厚的毯子,細細的品著往事。
庭院當空的月亮時而皎潔,時而被雲籠遮。心情也如月光一般:大多時間雲清風淡,幾乎無有波動,但——激憤、悲絕的心情雖是寥寥,卻也總是存在。
回望人這一生:親情,友情,愛情,似乎總是囊括了人生。
即便沈葭自詡冷清冷性,何嚐不也困於其中。估量著這副病重之軀,想著這一生,似乎也快到頭,這倒是件極好的事:好的歹的,高興的失落的,終究是要化為一抔黃土。那些東西折磨了自己大半生,索性同歸於盡,倒顯得幹脆淋漓。
回憶愈發模糊,從低穀掙紮到繁華的那些心酸痛苦終是淡了些,那些銘心刻骨的東西卻仍沒能隨歲月遠去。穿透時光的懊悔,窮盡一生下來,多的隻是哀絕;那些妄求的無可奈何,愈發清晰。
人非草木孰無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到了這個時段,沈葭終於看清,也能分析其中的無望和晦暗,卻堪堪落於沼泥,拔足不出。隻得倉惶逃離,永不再見。
細細想來,那人又怎會看得上當初的自己......那個一貧如洗,穿最破爛的衣服,行為舉止總是粗俗大咧的孤僻少女,總是說著最為刻薄激進的話,永遠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稍有心思的人,即能窺得其中深藏的自卑,何況是心如深海的他。
又或許,他也曾被自己的誠心打動,才會有拒絕時的猶豫;又或許,從頭至尾,他也隻是在看一場笑話罷了,他願配合演這麼一場戲,也隻不過想能維持他的謙和溫潤。
他們怎麼會不是同類呢,隻是自己終究太淺薄。那種多年修成的陰寒冷清,也不過一個道行高,掩飾極佳,一個稚嫩小兒,什麼都不是。
至此,多年過後,自己也終於修煉的刀槍不入。
在遍體鱗傷之後,對往事體會更深,感覺卻更是道不明了。不覆前事,一個天南,一個地北。驀然察覺,所謂的堅持卻穿透所有銅牆鐵壁,所謂的心始終不可捉摸,莫測多端。年輕的時候她走不進,如今又能怎樣呢。值得欣慰的是,沈葭終於是守住了自己那顆驕傲的心。
沈葭還是沈葭,永遠偏激的沈葭。永遠聽不下勸阻,永遠要撞個頭破血流,才會悔悟的沈葭;永遠磕磕碰碰,卻從不更改的沈葭。
那年的那個小孩哪兒去了呢?那個跪在父母墓前,啕啕大哭,滿是對孤獨的彷徨與不甘的孩子......
如今竟已深深紮根於孤單的土壤,成就了自己的高樓與寥落。
她卻永遠還是她,那個在被拒之後病態的追求優雅與美麗的孩子,那個永遠不甘落於人後,偏生刻苦到三餐也顧不上,胃壞到咳血的女孩。
亦是,世間滄桑過後,仍不曾放下的那個沈葭罷了。
時年二十,鬱鬱蔥蔥,買了一個說不上做工多好的木塤,忍著嘲諷,笨拙地自學,到如今,她的塤早已壞了好幾個。每至皓月當空,心弦總在那塤聲中遊蕩著歲月的沉重;二十二,去了浙江,在那兒工作定居,隻覺得逃脫一切熟悉是再不過慶幸的事;二十六,不討喜的生活著,拿到業內一級證書時,緊攥著流了一晚的眼淚;二十七,她的生活好過很多,迷上越劇,開始攢錢請老師上課,指正唱腔,但願醉在那些虛幻與婉約中不肯蘇醒;三十四歲,她有了自己的第一所房子,小巧精致,伴著庭院和芭蕉,涼風襲來,甚為幽清。
到如今,她換了自己的第三個房子,她的葡萄藤長出了青青綠綠的果實,她的梔子花開了,香氣在夜晚伴著自己入眠,她的長發及至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