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突然開竅,決定做回一個好女孩,為此我莊重地舉行了一個改過儀式:把家裏藏著的半箱從燕南眼皮子底下偷來的名酒和別的一些酒再有幾十盒香煙諸如此類凡此種種統統砸進我家門前五十米開外的護城河裏,為此這條臭名昭著的老護城河酒香飄飄了一下,為此這回事給我向來爛嘴巴的芳鄰小五告狀給了家父,為此家父鄭重其事地把我趕出了家門。這件事我十分地理解:因為我砸掉的別的一些酒是家父的私藏,我摧殘他的酒倒不是因為他怎麼怎麼地,我其實純真的理想是不想受到某些誘惑,從物質上至少從窩裏斷絕惡緣。其結果是出人意料地,理想還天真地存在著,窩沒了。
以前每每被逐出家門,我都滿不在乎地跑到燕南那裏騙吃騙玩騙住一段子一段子地時光,再若無其事地混回家,直到再次被逐出家門——時光如此如此地周而複始地,突然間戛然而止,拎著皮包我站在馬路中央,忽然想到燕南這老小子——跑了!真個跑得無影無蹤,我站得筆直,大汽車在我耳邊呼嘯而過,我腦子裏忽然想到一句超經典的台詞:新郎他跑了!當然我沒準備嫁給燕南,這老小子也壓根沒把我提上日程,原因也是超簡單:因為我還是個法律上標準的未成年。可是當這天我又給老子逐出家門,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真後悔沒早點嫁了給他,管它成不成年的,先拴住了再說,現在沒戲了,燕南他就這麼跑了,我欲哭無淚極其悲憤地想:“老子還沒有未成年,你們就都不要我了。”
我覺得人是有一種本能地,比如說本能地給自個尋找一個窩,當我萬般不情願地搬回學校宿舍地時候,我隻能如此安慰自己了。而我偉大的母校以如此寬廣的胸懷容納我,主要是源於它的無知,沒發覺表麵上一派天真爛漫的我早已修煉成一代江湖俠女,雖然我已經決定退隱江湖。
雖然我是個又打魚又曬網的學生,總還之前在學校裏小住了幾回,偶爾翻翻宵禁的牆頭去找燕南會上一會,偶爾去研究一下外語老師的催眠術(算是對家父劃了大價錢讚助的一種回饋),對這所偉大的高級中學還不算大陌生,所以三五日小住下來,倒也十分地適應,學校豐富的小賣部裏也沒有酒水伺候,但是賣煙,因為幾乎所有的男同學都抽煙(都在廁所抽煙),每當班上的男同學煙熏火燎地從廁所回來,我都要饞得口水亮晶晶地流起來。這種饞煙的嘴臉是如此天然流露,就有識相的男生一臉賊兮兮地靠過來:“要不要來一根?”
雖然最初我還牢記那個讓我無家可歸的決定,堅決地戒煙戒酒,但是誘惑如此頻繁地光顧,而我最近又頻繁地失眠: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無家可歸,也可能是叫燕南這家夥給陳世美了一把,而造成我極端又極端地憂鬱,進而夜不成眠。最後我跟某個要給我煙的男生說:“給我根煙頂屁用啊,老子又沒廁所!”
這個後來成為我死黨的男生薛裏很驚訝地“啊”了一聲,顯然他是沒法理解我這句沒頭沒腦的語言,我耐心地解釋:“你看,你們男生都是在男廁所裏抽煙的,你有聽過女廁所裏有抽煙的,要是哪個女生看到廁所裏冒煙了,她沒準能招一個消防隊上來。”
薛裏這小子的智商也不是一般地,我一說他就明白了,而且立刻支出高招:“我明白了,女廁所你不能抽煙,那你上男廁所來吧,咱們男同胞都是很深明大義地,絕不會把消防隊搞上來。”
我被薛裏這小子傑出的智商雷得啞口無言,半晌才緩過勁來:“你那些深明大義的男同胞就算不會把消防隊搞上來,鐵定排著隊來看老子的熱鬧,不出五分鍾整個學校都會知道二年三班有個蹲在男廁所抽煙的女生,老子這一世英名算是給你摧毀了。薛裏,你跟我前世有什麼血海深仇這輩子你還這麼牽掛著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重複著一個噩夢,夢裏我不停地尋找燕南,像一頭消防犬一樣敏銳和執著地嗅著他的味道。我穿過明晃晃的樓群,走過陰暗潮濕的小巷,天色越來越晚,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焦躁,而燕南的味道像是一粒金子在黑暗中越來越亮,占據了我的整個心房。也許夢裏我是知道的,可是醒來後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當時為什麼執著地認定我必須盡快找到他,否則我就會永遠地失掉他。小巷的房子越來越破爛,周圍也越來越空曠,我的心也越來越害怕,手腳也越來越冰冷,似乎心底有一種什麼東西一麵顫抖一麵冷凍,把整個心都揪了起來,我終於忍不住失聲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