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四月。清明。這是鬼魂的節日。鬼很多,人很少。

燒紙要趕早,越早越靈驗,越早心越安。三月剛剛走到月末,綿城的大街小巷就紙灰飛揚了。

大清早,一兩跟著娘走了四個時辰到了集上。這是娘第一次領一兩出來,一路緊緊拽了一兩的手,一兩掙不脫,小心地跟著,不說一句話。集上很熱鬧,很多賣紙的人,很多賣人的人,很多賣人買紙的人,很多賣紙買人的人。一兩緊張地盯著一張張在寒風裏顫抖的女孩的臉,愕然。她們和自己年齡相仿,隻是有一雙無助恐懼的眼睛。有一個女孩被買走,一兩看到女孩的嘴唇少了一塊,白燦燦的牙突兀的立在牙床上,像一顆閃爍的星星。很多女孩仍在等待,她們都——很醜,很醜。

有一雙眼睛在注意自己,一兩隱約感覺到來自背後的窺視,她拽了拽娘的衣袖,回頭看了看,什麼也沒有,於是繼續走。紙買了很多,厚厚的一摞,娘付了銀兩將厚厚的一摞紙放到一兩懷裏。走了,一兩,娘說了一句,沒有回頭。

良子……良子……聲音從身後傳來,顫巍巍地抖著,飄渺著飛進一兩耳朵裏。一兩愣了一下,後背冷颼颼的,她抱著滿滿一抱灰紙扭轉身。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看著她笑,良子,良子,她的手伸過來,血淋淋的,沒有骨頭,整整一團肉,血肉模糊。良子的心一下子跳到胸口,她望著她,想不起躲閃,那手就伸過來,一下子從厚厚的紙裏穿過,沒有,沒有,說完,衝一兩咧嘴一笑,整個下巴掉了下來。一兩看了看懷裏抱著的紙,沒有血跡,一滴都沒有。

走了,一兩,這麼慢,像頭豬。娘回轉頭,一把拽住一兩,這女娃可丟不得,還債還指著她呢。

哦,一兩答應著,跟了娘的步子往回走。腦子裏還閃著剛才那個人的身影,那隻血淋淋的手,那個垂落下來的下巴。

紙要自己買,紙錢更要自己砸,這樣才顯出心誠,心誠紙錢才能送到地府,送到地府死去的親人才能在那個世界保佑這個世界的親人,當然,要保佑的人裏沒有一兩,不需要有一兩,一個買來的孩子為什麼要保佑她,除非頭腦少根弦。一兩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從來不問,問了也沒有用,沒有用的事情不需要做,這是親娘告訴她的。

午夜。沉重的敲擊聲一下一下在院子裏響起,時緩,時急,呼嘯的風聲在院子裏盤旋,時高,時低。天空很暗,像整塊墨染的布,找尋不到遼遠的邊際。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這是清明時節的夜晚,鬼魅橫行的時間。

一兩披著單薄的長衫蹲在院子裏砸紙錢。紙錢要砸的快,砸的穩,砸的好,隻有這樣才能達到焚燒的要求,這是爹娘給一兩的指令,完不成就要挨餓,砸不好哥哥的長衫就要還回去,這樣的季節沒有長衫會感覺寒冷。一兩仰起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又扭轉頭看了看身邊的灰紙,厚厚的一摞,天亮前是一定要砸完的。風很大,嗚嗚的吹,像女人的哭泣,忽長,忽短圍著一兩打轉。油燈忽忽地閃了兩下,一兩忙放下手中的斧子用雙手攏住火苗,這樣的夜晚沒有這僅有的光亮將是何等的恐懼。

啪嗒,斧子倒在了地上,一兩低下頭看了看,剛剛自己放下的時候斧子是立著的,風吹來,斧子倒下很正常,不怕,不怕,沒有什麼是可怕的,包括鬼。鬼也有善鬼,好過活著的惡人。

院子很冷,陰森的冷寂。一兩聽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地很快,手腳感覺冰冷。

西廂的屋子亮了起來,一兩忙重新拿起了斧子,幹活的時候是不可以停下來,除了豬,一兩不是豬,所以不能夠停下來,停下來會挨打,娘的指甲很鋒利,嵌到肉裏鑽心的痛,不能哭,哭了掐的更狠。

嘩啦,一聲輕微的響聲在耳邊響起,一兩愣了一下,扭轉頭,除了風,什麼也沒有。單手攏了攏火苗,手指感覺到溫暖,將臉湊到火苗前,左邊轉一轉,右邊轉一轉,臉暖和了很多,嘴唇不那麼木了。要砸的快些,饑餓和寒冷的感覺不比暗夜的恐懼好多少。

嗚……一陣風吹來,院子裏一陣呼啦啦地響,像綢緞飛揚又像布匹撕裂,一兩愣了一下,豎起耳朵聽了聽,沒了,低下頭,繼續砸。撲啦啦,聲音又一次傳來,一兩頭皮一陣陣發麻,她小心翼翼地扭轉頭,一塊長方形的黃布飄飄忽忽的從頭頂上飛過,很輕,很慢,一兩仰著頭,隱隱約約好象看到黃布上站著一個人影,好奇怪啊,一兩不敢停下來手裏的活計,她使勁仰著頭看著飛在頭頂上的黃布,黃布緩慢地飛著,不升高,也不下降,一兩看的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黃布上的人影,忽然,一陣鑽心的刺痛從左手放射至全身,啊……一兩大叫一聲,丟下了右手緊握的斧子,血湧了出來,一兩隻覺眼前一黑,一下子暈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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