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在《胡適口述自傳》的一條注釋中寫道:“筆者這一輩的中國知識分子,三四十年代在國內受大中學教育時,震於胡適之、蔣廷黻諸先生的盛名,總以為他們對中西語文的運用都是得心應口,白璧無瑕的。及長親炙教誨,才知道幼年時代的幻覺與真實相去甚遠。我第一次聽到蔣先生在聯合國大會講演,他那一口的寶慶英語,殊出我意料之外。胡先生英語的發音遠在蔣氏之上,但是胡先生英語講演時的中國‘腔’(intonation),也是相當的重。他二人都是十八九歲以後才正式運用英語會話的,因而英語也就始終是他們的‘第二語言’,說起來總歸不像早期留學的‘幼童’們,或現在進美國學校的孩子們說得那麼自然。”這條注釋提供兩條信息,一是“幻覺與真實相去甚遠”,二是胡、蔣兩位先生說英文的中國“腔”。其實,蔣先生更早地在長沙、湘潭兩地接受教會學校的英語教育,按理說口語應在胡先生之上。至於唐德剛說蔣“一口的寶慶英語”則未免貶損了,他姑妄言之,我們則姑妄聽之。換而言之,唐德剛亦是說英文中國“腔”之一人,拿他的標準去衡量胡、蔣兩位先生難得要領,更無法分出高下的。退一步,唐是皖人,非湘人,又何以識得“一口的寶慶英語”呢?這就是評價的“詭異性”。
如同任何曆史都是當代史一樣,任何評價都難得直透本質,若符合節的。所以,若胡適先生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唐德剛“大膽”倒是有了,恐難“求證”到透底的真、無可辨駁的實,怕是應了胡先生的另一句話“要怎麼種,就那麼栽”了。我在鄉下種田的時候,記得大家隻能怎麼種就怎麼栽,若真的怎麼種,卻那麼栽,恐怕會出問題的,這可以替評價的“詭異性”作個旁證的。有的文章考證說,胡適先生的原話是:“要怎麼種,就怎麼栽。”那是另一回事了。而我所見的胡適題詞則是:“要怎麼種,就那麼栽。”
胡適先生所遭遇到評價的“詭異性”應是最可以理解的,那麼厚實的人生閱曆和思想的寬度,且跨中西文化,曆上世紀所有的動蕩歲月,在新與舊之間遊離,難得篤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這正是他人生豐富性的表現,這也是他個人的命運。而對一個人的命運去說些什麼,包括真實的什麼,後來者總有一種隔的,唐德剛也不例外。可是,要評價總得“命名”,所謂名正而言順,這樣,肯定會是一種“刪削”和縮減,說些“什麼”與真實的“什麼”差別太大,抑或大相徑庭,這些都不足為怪的,關鍵是後人是否還能保持內在的嚴肅與真誠。胡適的思想前後矛盾,言語上振振有辭,而行動上又未必那麼回事,事功與學術都未能盡興,所謂半部哲學史開張,勉而強之的中研院院長收尾;所謂白話文倡導打頭,半文半白、徒改其形、不脫其核而落幕,說句良心話,兩岸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批胡”若拋開政治的因素,主要是對其前後矛盾的“修正”。
說胡適、魯迅、陳獨秀三位是現代思想家實不過份,他們應是現代中國最重要的三種思想資源。他們是同代人,風雲際會,路徑不一,思想各異,恰是現代中國思想界紛繁蕪雜的表征,思想的豐富性在這裏遠比人生的豐富性更精彩,影響要深且巨。隻是這些寶貴的思想遺產,我們這些後來者沒有耐心也來不及整理、疏導,轉化為真正的力量,以致那代人啟了蒙,後來者還要去啟蒙,結果是在原地轉圈,到現在則不知所謂,措施無力,“怎麼”也不行,“那麼”也不對,“大膽”得倒是超過了,“小心”卻遠遠不夠。固有的價值體係崩潰之後,新的又沒有建設好,思想滑坡,敬畏全無,我們在這些思想家麵前該慚愧的,今不如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