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天是藍的,也是方的。
衛子夫從四角屋簷中竭目遠眺,除了刺目的烈日還是望不見任何風景,隻得埋首舂米。她不再為半夜巡守戍衛的腳步聲感到驚惶,手心漸漸也磨出一層薄繭,約是適應了這種單調繁重的生活。皇帝和太皇太後真的把她淡忘了,那死期到底是遠還是近呢?她算不清楚。
“你們敢這樣對我,終有一****必殺了你們!死無全屍!生炮活剮!”
又一個身負枷鎖的小女子被丟了進來,十二三歲年紀,綾羅珠玉纏身,性情暴烈,目光尤為怨毒,被斥責後竟不要命地一頭撞向門板,登時血流如注,粘膩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染紅青色羅裙,可她命在旦夕氣勢絲毫不弱,執事宮女餒怯了一下才將她拖了下去。
“又來個悍的,夜間定不消停。”同室的采奴歎息道。
可是管事並未讓那少女與她們同處陋室,而是關進一間獨立的偏室,交代執事婦鮑氏看管。衛子夫心中一沉,但最後她還是無奈地隨眾宮奴而去。
夜半,同室宮奴均已沉沉睡去。衛子夫睜著雙眼,仔細分辨外間的聲響難以入眠,想起鮑氏多次窺視宮人沐浴的行徑至今令人作嘔。
"唔--"牆角傳來一聲低微的貓叫,婉如孩子的啼哭,衛子夫咬牙坐起,攜了修刀躡手躡腳地往關押女孩的陋室探去。她不敢提油燈,隻能悄無聲息地摸索過去。偏室果真還燃著油燈,鮑氏的聲音依稀傳來,於是她手腳更加輕盈了許多,屏住呼吸極緩地靠近門縫,可是目之所見卻令人大為驚異。
那小女孩麵色蒼白,虛弱地斜靠在稻草上,一雙小手愛憐地撫弄一對不過寸長的小銀蛇,稚氣的臉上狡黠得意,上挑的眉梢盡顯妖冶之色,而鮑氏卻一邊捂胸痛哭,一邊唯唯諾諾地伺候,但凡女孩一個皺眉,便立馬嚇得磕頭求饒,而女孩抬手一鞭抽向鮑氏臉頰時,鮑氏卻鬆了口氣。
衛子夫不敢吱聲,默默返回,但對那女孩之事多上了幾分心。十來日後,那小女孩的身體恢複第一次走出偏室時,衛子夫對她已有了簡單的了解,但也是不能再多的了解。小女孩叫劉知,是淮南王劉安最小的女兒,皇後麵前犯了大過,被罰治粟曹處服役。可是劉知從來不做苦役,不僅全部由鮑氏代勞,而且每日必向鮑氏討要精食綢衣,鮑氏無不一一滿足。
不多久,永巷侍曹便知道此事,初始還擺擺一視同仁的譜責問劉知,不知怎的後來見了她也與鮑氏一樣戰戰兢兢,但懼於上峰(注1)曾告誡太皇太後嚴令,不敢不盡督導之職,便索性將劉知打發去倉曹掾史處錄簿。名為服役,實則隻須劉知乖乖待著,偶爾記錄數目即可,可劉知豈是一般閨秀,不過數日已將粟倉攪弄得雞飛狗跳,不是竹簡雜壞,便是宮人怪病,賬目更加錯漏百出,卻又無人敢惹。苦不堪言的辛主簿一狀告上去,永巷侍曹如實向上參奏,至少府令處不知何故,未達太皇太後天聽,隻批了三字“宜安撫”,眾吏隻得繼續忍耐。
一日晌午,衛子夫正如往常一樣替劉知送飯,未進陋室,便聽得劉知悲憤欲絕的哭喊聲,然後便瞧見鮑氏一臉狠戾之色提著一個純銅籠子走出偏室,那籠裏關著從未見過的赤眼黃毛小獸,緊隨其後的還有兩名得意洋洋的內宦,三人步履輕快地走出後院。衛子夫快步走進偏室,隻見劉知衣衫不整地被撂倒在地,麵頰紅腫,一雙瘦細胳膊均已折斷,滿是鮮血的口中塞的正是她使喚慣的那兩條銀蛇,不,是兩條被開膛破腹的死蛇。地上還散落一些個頭頗大的蜘蛛,甲蟲的死屍,大大小小的陶罐被摔碎在地,場麵頗為淒惻,但這讓衛子夫覺得毫不意外,唯有一聲歎息。劉知以為她是鮑氏一夥,雙目欲裂地死瞪著她,然後頭一偏,昏死過去。
照理說,以劉知的身份,當有太醫前來診治才對,可是永巷令的報信至少府令處又是石沉大海。好在劉知年幼,寒症一拖二拖倒也漸漸痊愈,隻那一雙胳膊,雖有老宮奴替她接續上去,卻因傷筋動骨一直沒好利索。劉知好轉之後,性情與之前判若兩人,幾乎沉默不言,即使鮑氏鞭笞她舂米服役,也麵無表情地乖乖照做,但有閑暇便又常自一人神思遠遊,不知發呆什麼。
後來,劉知重新被發配至治粟曹出收拾她捅出的爛攤子,但不知何故,不過一日,辛主簿滿麵春光地來調取衛子夫和采奴去治粟曹處幫手。究其緣故,居然說是劉知做事快而精準,一人能抵百人之效,一人一日竟理清治粟曹半年的賬目,隻是雙臂近廢,需要兩個能寫會算的下手。衛子夫猜想,約是劉知孤僻的脾性不喜生人近身,而自己和采奴是這些日子照料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