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篇(1 / 3)

五、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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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11月15日,天皇特使被刺殺後的第35天,日本特務機關出動,抓捕了北平地下抗日組織的一些成員。嚴刑拷問之下,被俘人員先後變節,向日本人招供了地下反抗組織在北平的秘密聯絡處,負責人龍心一被殺。接著,日本憲兵對張家口、察哈爾、綏遠、丹東、內蒙等地進行了係統的搜捕,許多情報員、遊擊隊長紛紛被捕,電台被摧毀,華北的地下抗日組織趨於癱瘓。

外麵形勢嚴峻,血腥籠罩,邵靈芸卻依舊被軟禁在華北軍司令部。

“為什麼不繼續寫你的連載呢?”那一日,藤原將《大同報》放在她麵前,微笑,“據說因為缺了莊夢蝶小姐的連載,報紙銷量跌了三成。很多人寫信打電話去報社,想知道女學生和日本軍官最後的結局如何。”

“結局?”她漠然,眼神仿佛如同死人一般,沒有恐懼,卻也沒有生機,似乎這個軀殼裏已經不再住著一個活人的魂魄,“不會有結局。”

“寫點東西吧,”藤原仿佛懇求般,“芸,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我不是漢奸。”她喃喃,聲音死板,“我不寫。”

“……”藤原凝視著她,歎了口氣——他何嚐不知她寫這些東西原本也隻是為了掩飾身份,混入偽政府高層而已,如今已經被識破,的確再無半點必要繼續下去了。

“可惜了,”他搖頭,“芸,你非常有天賦,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張愛玲、炎櫻和梅娘那樣的一流女作家。”

她依舊淡漠:“可我不是她們。”

“是的,你隻是你,”藤原凝望著她,忍不住俯身過來親了親她的臉頰,“我就愛這樣的你。”他的手探入和服,試探著往上摸索。而她身體僵硬地坐在那裏,沒有避讓,卻也沒有迎合,嘴唇柔軟卻冰冷,如同死去的動物屍體,一動不動。

“你愛我?”仿佛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邵靈芸終於開口了,“別開玩笑了。”

“當然。我一直愛你,”藤原停了下來,“為何你不信?”

她譏誚地冷笑:“如果我當時沒有招供,你早已經親手把我送給茂川了。嗬……愛我?”

他的手僵住了,和服下的身體溫軟,觸手之處卻全是斑斑疤痕,縱橫可怖——那,是她被他嚴刑拷問留下的傷痕。這些可怖的疤痕留在美玉一樣的胴體上,終其一生可能再也無法褪去。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心虛,不敢再說一個字。

“而且,我也已經不愛你了。”他聽她繼續說道,語氣平靜冷淡,“我怎麼會愛一個侵略我的祖國,殺了我那麼多同胞的人?”

“胡說!我沒有侵略過你的祖國!”藤原忍不住霍然站起,反駁,“我從陸軍學院一畢業就去了朝鮮戰場,到現在還是第一次作為特使踏上北平!”

“那又怎麼樣?”邵靈芸噙著一絲冷笑,“你是個該死的日本人。”

“芸!”他被激起了怒意,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扯了過來。她沒有反抗,歪過了身體,眼裏沒有任何恐懼,反而隱隱有一種挑釁:“如果你真的愛我,要麼就殺了我,要麼,就放我走!——別把我不死不活地關在這裏!這樣算什麼?”

“嗬……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藤原氣極反笑,用力卡住她的肩膀,“你隻不過仗著我不會像茂川那樣對你而已!信不信我把你……”

“把我怎樣?”她冷笑起來,“強暴?拷打?槍斃?”

他眉間怒意聚集,又硬生生按捺下去,似乎在沉思用什麼方法才能讓眼前的人屈服,許久忽然笑了一笑,道:“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替你請功了——擊斃龍心一的事件令軍部非常滿意,很快會頒布嘉獎令,可能還會給你一個少佐的職位。”

剛才還平靜的麵色瞬間煞白,她失聲:“不!”

“不用推辭,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藤原冷笑,“這幾天各大報紙都登了捷報,我特意讓他們把你的名字放在顯要的位置,列為此次行動的最大功臣。”

這些話讓邵靈芸全身發起抖來,咬牙怒視他:“你這個魔鬼!”

“謝謝誇獎。”藤原平靜了下來,倒了一杯茶給她,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悠然道,“要知道,你如今沒有回頭路可以走,隻能留在我這裏——你已經是個叛徒、漢奸了,知道麼?”

“不要說了!”她終於失控地大喊起來,“不要說了!”

藤原看著她,似是大為欣賞眼前這一切,眼神冷淡而嘲弄,站起身:“今天有人從京都帶來了茶點,是你很喜歡的紅豆糕,我特意拿過來給你。”

他回身去拿東西。那一刻,她忽地抬起了低垂的眼睛,那裏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邵靈芸的手縮回袖子裏,捏住了那一顆圓球,微微顫抖著——隻要扯開錫箔,在茶盞上輕輕一抖,隻要一點點,就能在瞬間讓這個人在她麵前死去!

“芸,你喜歡抹茶的還是杏仁的?”外間聲音傳來,伴隨著窸窸窣窣的拆包裝的聲音,“我記得當年你更加喜歡杏仁味的,對嗎?”

那一瞬,她有些遲疑,手指伸出去又縮回。

就在片刻的猶豫之間,藤原已經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精美的點心盒子,在她對麵盤膝坐下,語氣關切:“你情緒很低落,我今天不用去司令部,等下陪你出去走走吧。”

她沉默地看著桌麵,手指在袖子裏微微發抖——為什麼,為什麼還是不忍心?已經一個多月了,她有無數機會可以毒殺他。但在將毒藥拿出來前一刻,卻最終頹然退回。

她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麵對著那麼多同伴的犧牲,麵對著心一的死,自己卻居然還不能殺死麵前的這個人!

她隻覺得有一把刀在心頭攪動,那種痛,居然比受到刑求時更加難以忍受。

“對了,你那些同伴差不多已經痊愈了,”藤原遞過了糕點,“我下午陪你去協和醫院看看他們,可好?”

邵靈芸猛地一顫,沉默著,終於點了點頭。

2

下午3點,協和醫院裏如往日般一片忙碌。

今天,加護病房十號床的病人可以出危險期了,那兩個精神失常的女病人注射了安定藥物後也不再亂喊亂叫,其餘病人都恢複得很穩定,一切都很平靜,沈盈心裏卻無端端地覺得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什麼要發生,甚至失手將一支杜冷丁掉在了地上。

俯下身去掃碎片的時候,她想起了邵靈芸。

那些東西送進去已經快一個月了,卻沒有得到她絲毫消息,而外麵局勢緊張,她也不敢輕易去打探消息——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藏在珠花裏的毒藥,那如花似玉的芸表妹,是否已經成了一縷泉下遊魂?

“沈醫生,有人找。”小周跑進來,麵色緊張壓低了聲音,“又是日本人!”

沈盈吃了一驚,抬起頭,卻看到走廊外進來兩個人。

那是一對年輕男女,外貌出眾,衣衫華美,在北平灰暗單調的12月裏顯得分外耀眼。那個男人穿著日軍中佐的製服,目光森冷銳利,如同鷹隼。他身邊的那個女人穿著華貴的白水貂皮大衣,戴著珍珠耳環,麵色略有些蒼白,直接奔向了加護病房。

“芸?”她失聲驚呼。

那個女人猛然止步,和沈盈打了個照麵,那一刻,她的麵色煞白,似乎被燙了一樣將視線迅速移開。

“你……”沈盈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衣衫華麗的貴婦,喃喃,“還活著?”

邵靈芸不自然地別開了臉,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收到箱子了嗎?”沈盈隻覺得心裏有股火燃燒起來,塞滿了胸膛,咬著牙,一字一句追問,“你,收到了嗎?”

邵靈芸顫了一下,低聲:“收到了。”

“那你怎麼還……”沈盈看著她這一副打扮,隻覺得心裏一陣惡寒——是的……是的!口口聲聲說什麼不怕死亡本身而隻是怕疼,原來隻是借口!芸終歸還是怕死!她明明隨時隨地可以殉國,卻終歸是屈服了!

她眼裏放出了鋒利的光來,刺得邵靈芸不敢對視。

“不是你想的那樣,表姐……”她無力地說著,“我……”

“芸,這就是你的表姐沈盈醫生嗎?”那個日本軍官打斷了她們的對話,伸出手來,冷冷地審視著,“在下藤原英男,芸的朋友。”

沈盈看著他,眼神裏的芒刺依舊沒有收斂,並沒有伸出手去。

藤原看了她一眼,冷然道:“沈醫生,貴醫院的勤雜工老孟是地下組織的奸細,已經被皇軍處決了——若不是看在你是芸的表姐的分上,你藏匿了凶器,也很難撇清關係。”

他的話和眼神令沈盈麵色微微一變。是的,那是瞬間逼人而來的深深恐懼——那一刻,她終於略微明白了邵靈芸麵對生死威脅時的感受。想到加護病房裏那兩個被蹂躪得發了瘋的女病人,她不由得歎了口氣,情緒緩和下來。

換了自己,難道真的就能寧折不彎?

“我們想看看上個月送進來的那批人,聽說他們剛入院時曾經試圖拔了吊針逃脫,被我的人抓了回來。”藤原看了看裏麵,“如今都在加護病房裏嗎?”

“是的,一共六個人,”沈盈換上了公事公辦的口吻,“基本都脫離危險期了——除了那兩個女病人還要在精神科繼續看護,其餘人再過一個月都可以出院。”

“很好,”藤原道,“那時候我該回東京述職了,希望走前能把這一切都了結掉。”

說著,他走向了加護病房,邵靈芸蒼白著臉跟在他後麵,心情複雜——要怎樣去見那些昔日的同伴?要和他們說什麼?說她也和他們一樣受不住酷刑而變節了?說龍心一已經被殺了?他們曾經在一起宣誓忠誠、驅逐日寇,如今又要以怎樣的表情麵對彼此啊!

馬靴和高跟鞋的聲音交錯著在走廊裏回響,藤原抬起手推開門——忽然間,他麵色大變,一把掩過邵靈芸靠向牆麵,用身體覆蓋住了她。

“小心!”他用日語喊著,拔出了槍指向開了一半的門內。

加護病房裏一片安靜,窗戶開著,有刺骨的冬日寒風吹進來,濃濃的血腥味從消毒水氣味裏透出,所有潔白的被單、地麵,乃至天花板上都是同一種刺目的顏色:那是動脈被割開,血液飛濺射四處的顏色!

“啊啊啊——”跟在後麵的護士小周大叫起來,轉身往後便跑。

一道跟上來沈盈隻覺得腿一軟,幾乎要跪在地上嘔吐。

藤原麵色鐵青,持槍半蹲,謹慎地掃視了一遍室內,確定無人之後迅速閃身進去,一個床位一個床位地看,又迅速回到門口,將邵靈芸緊緊地護在身側。

“全死了,”他低聲,“差不多在一個小時之前。”

邵靈芸捂住嘴往裏看了一眼,全身戰栗,不敢看這地獄般的景象。

孫大明躺在病床上,張大著嘴看著屋頂,麵目扭曲,似乎死前還在大喊著什麼。許胖子歪著腦袋半躺在地上,血從咽喉裏湧出,流了半身——殺手的動作犀利迅速,都是一刀致命,無聲無息。

“是鋤奸隊。”藤原下了結論,“他們開始為龍心一報仇了!”

她驀然全身冷了下來,如墜冰窟。

——是的,鋤奸隊,他們來了。而她,已經成了漢奸!

“不要怕,”仿佛知道她的恐懼,藤原安慰,“芸,我不會讓那些人傷害到你絲毫。”

邵靈芸搖頭,看著那些死去的同伴——是的,他們曾經是生死相許的同伴、戰友,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們成了背叛者,被自己人用這樣的方式處決!

“還有一個人活著!”沈盈已經冷靜下來,進去查看了一輪,推著一個床架出來,“他的氣管被割斷了,動脈卻割得較淺——快,送去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