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1 / 3)

雪之蝶

@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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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40年10月13日。北平淪陷的第三年。

才下午4點多,天就已經暗了,從協和醫院窗口看出去,街上行人稀少——自從三天前傳出天皇特使被刺殺的事後,整個北平都被封鎖了,每個路口都有軍隊駐守,凡是有嫌疑的人一律扣押,稍有反抗便就地槍決。

沈盈扭開台燈,低頭仔細看著手裏的血液塗片。

忽然,外麵傳來了刺耳的喝令,隨後便是一排槍聲。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起身往外看了一眼。槍聲響後,不遠處的路口赫然臥倒了一個人,背後中槍,還在不停地抽搐,顯然是逃跑時被射殺了。

沈盈覺得那人的衣服有點眼熟,仔細看去,竟然是醫院裏的勤雜工老孟,不由得嚇了一跳,正猶豫要不要下去看看,樓下卻已經有人嚷著英文跑了出去,卻是外科主任史蒂芬教授。

“Impossible!不可能!孟他怎麼會是地下抵抗組織的人?”美國教授站在那裏和日本憲兵交涉,比畫著,“你們不能這樣亂來!”

位於東單三條胡同的協和醫院原本是豫王府,1921年由美國洛克菲勒財團買下來,改成了中國第一家西式醫科學校兼附屬醫院,教學一流,儀器先進,教授也多半是美國人,得到了美國駐華大使館的庇護,因此日本人雖然占領了北平,倒還不至於亂來。

但日本兵雖然沒對史蒂芬教授動粗,卻也壓根沒理睬他的抗議,自顧自將老孟的屍體給拖了下去。

很快,地上隻留下了一長道刺目的血紅色。

沈盈不忍心再看,連忙放下窗簾回到桌前,怔了半天,眼神遊移,看著玻璃台麵下壓的一些照片。台麵居中處有一張合影:北海公園,下雪的冬季。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頭靠著頭坐在假山上,笑得甜美,似是一朵並蒂開放的姐妹花——這是芸表妹東渡日本之前,於北平短暫逗留時合的影。

而如今,照片上的這個少女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

“靈芸……你還好嗎?”她下意識地喃喃。

一、兩生花

1

五年了,每每看到這張照片,銀鈴般的笑聲就在沈盈耳邊回蕩。

“小心些!萬一出事掉下去,我可不能和姨父姨母交代。”那時她用一隻手臂緊緊攬著表妹邵靈芸,怒叱。然而那頑皮的少女非要在假山上懸空坐著,雙腳在冰麵上蕩來蕩去,笑嘻嘻:“不怕!死有什麼可怕的,生生死死,不過一場輪回罷了。”

沈盈不由得好笑。邵靈芸的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從小深受熏陶,居然滿腦子都是這樣虛無古怪的念頭。

“喲,那你跳下去算了,”沈盈揶揄,“我不攔著你。”

“才不呢!溺死一定很難受,”邵靈芸吐舌頭,笑嘻嘻地做鬼臉,“我不怕死,但卻怕痛怕受苦,可遭不起那種罪。”

“哈哈……”沈盈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那還不是怕死?”

“就不是!死歸死,痛歸痛!”

北海公園籠罩在雪裏,邵靈芸的身形輕靈婀娜,在大雪中蹦蹦跳跳,如同一隻蹁躚的蝶,一路灑下無數銀鈴般的笑聲。

那時邵靈芸十六歲,美得如同一朵初開的菡萏。

靈芸出生於餘姚望族,大名鼎鼎的斜橋邵家,沈盈和她是內表姐妹,母親嫁到了濟南後和娘家依舊親密,每年都會帶她回江南省親。

沈盈比邵靈芸大上兩歲,性格沉穩,總對邵靈芸照顧有加,連蘋果都削好了遞給她。兩個女孩非常要好,從童年到十五歲,這漫長的時間裏,她們幾乎每年都能見一麵,在一起膩上一兩個月,嘰咕咕無話不談。

然而,就在她們懵懂不覺之中,命運的轉折已經悄然而來。

1935年,沈盈從北平女子中學畢業,按照自己的意願進了協和醫學院;而邵靈芸經過再三努力,終於說服父親邵鶴鳴送她去東洋留學,入讀京都女子學校家政係。

去之前,邵家父女約法三章:這次去隻為開拓眼界,一畢業就必須回國完婚。孰料去日本後第二年,邵靈芸就談起了自由戀愛,寫信回家要退訂親事。邵家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自然不肯同意,邵鶴鳴嚴厲要求女兒立刻中止學業回國成婚——然而飛出籠子的鳥哪有自投羅網的道理?邵靈芸並不聽家裏的話,以各種理由一直拖著並不回國。

半年後,有親戚從京都回來,說新年時看到邵家小姐和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在神社裏,態度親密異常,還雙雙留宿溫泉旅店。邵鶴鳴聞言大怒,拍了最後一封電報,勒令邵靈芸立刻返回,否則永遠不要再回來。

對此,邵靈芸隻回了七個字:“一出羅網不再回。”

電報一回,邵家立刻登報宣布斷絕父女關係,也中斷了經濟供給。

那之後,整個家族就少有關於邵靈芸的消息了。那些長輩們似乎都狠下了心,將昔日受寵的幼女拋棄在異鄉,任其自生自滅。

而沈盈在遙遠的北平念著醫學院,功課辛苦,日夜顛倒,也甚少有精力顧及其他——隻是偶爾看到那張合影,心裏便會一動,想起遠隔重洋的表妹那般嬌生慣養,少了家庭供給如今又會怎樣?會和那個人成正果,還是淪落異鄉?

然而,一直沒有任何她的消息。

直到五年後,某一個落滿了霜的清晨,在王府井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裏,她居然又撞上了表妹邵靈芸。

2

那一天,她看到邵靈芸急匆匆地從小巷深處的一扇門裏出來。燙著時下流行的卷發,披著一件開司米外套,手裏握著個真皮小包,踩著兩寸高的鞋跟,飛快地走著,差點和去上早班的她撞了個滿懷。

“盈表姐?!”她一時還沒認出來,反而是對方站住了腳,失聲驚呼——然而,一脫口就露出了複雜的神色,似是驚慌,又似是後悔。

“芸?”她也吃了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幾年不見,邵靈芸長高了許多,身段也玲瓏有致,如同一朵從菡萏盛開的夏荷,在穿著打扮上更是美豔時髦,不遜色於那些歌舞明星封麵女郎。

“芸,你怎麼在這裏?”她吃驚地打量著,“幾時回中國來的?”

“快……快兩年了吧,”邵靈芸卻有些遮遮掩掩,含糊道,“一直想有機會來拜訪表姐,可總是……”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知道這不過是說辭而已。如果真的回來了那麼久,有心早就來拜訪了,又何必等到撞見才認?沈盈打斷了她,問:“怎麼不回餘姚去?一個孤身女子在淪陷區,姨父姨母一定擔心死了。”

“沒事,我不是一個人。”她卻笑了笑,“別擔心。”

“你現在和誰在一起?還是那個人?”沈盈好奇起來,“你們結婚了麼?”

邵靈芸神色一黯,搖了搖頭,並沒有正麵回答,隻是道:“對了,表姐,你可別和我家裏人說在這裏見到我——我現在報紙做校對,自食其力,不會再回餘姚去,也不指望父親原諒我。”

她的語氣如此堅決,讓沈盈愣了一下:五年不見,這個昔日的富家小姐如今仿佛變了一個人,真不知道這些年她都經曆了些什麼。

沈盈歎了口氣:“好。我不告訴姨夫姨母就是。”

“謝謝表姐。不行,我得趕緊走了。”不等再聊,邵靈芸卻無端端緊張起來,“記住,千萬別說見過我啊……等回頭我再來找你!”

她還想問什麼,邵靈芸卻飛快地走了,仿佛趕著什麼急事一樣。

沈盈忍不住探頭往她出來時的巷子看了一眼。大清早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家家戶戶緊閉著門,根本不知道邵靈芸是從哪裏出來的。正自思量,耳邊忽然聽到一個關窗聲,抬頭看,隻有某個窗台上放著一盆香水月季,開得正盛,在微微晃動。

——那是1939年的初冬,離兩姐妹分離已經五年。

在那一次短暫的偶遇後,她再度失去了和邵靈芸的聯係——她的芸表妹,如黃鶴般一去不複返。

後來,沈盈到那條小巷探訪過幾次,卻再不曾遇到。她甚至抽空去幾家報社打聽,卻是哪家報社都沒有一個叫邵靈芸的校對員。

她在失望之餘,甚至覺得有些心寒齒冷。

——細細回想,在多年後第一次相見時,昔日親密無間的表妹對自己說的每一句居然都是謊言!五年了,那個嬌憨嬌貴的芸表妹,到底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

她灰了心,不再探尋芸表妹的下落,就當從未遇到過。

3

半年後的某個深夜,下了晚班的她獨自走出東單胡同,卻驀地聽到背後有人叫了她一聲:“盈表姐!”

吃驚地回過頭,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穿著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子微微笑著,雖然又是換了裝束和發型,但那不是邵靈芸又是誰?

“真不好意思,這麼久才來找表姐,”她甜絲絲地笑著,走上來挽住她的胳膊,“最近實在是太忙了……盈表姐,我給你帶你愛吃的雲片糕來了!”

她手裏果然有個紙袋,透出馥鬱的香氣來。

沈盈瞥了一眼,淡淡地:“我血糖不好,很久不吃這個了。”

“盈表姐……別生我氣。”她察覺了對方的冷淡,忙搬出了昔日的手段,挽著胳膊撒嬌,“看在我母親去世得早從小沒娘教的分上,就原諒我一回罷……以後我每天削蘋果給你吃還不成嗎?”

她笑意盈盈,嬌俏可人,臉上全是討好,看得人心不由得軟了。沈盈歎了口氣,便放緩了腳步:“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