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褐色藥汁在翠綠的玉盞中冒著騰騰熱氣,鎏金宮燈的火光透過雲霧般的蒸汽,氤氳繚繞,讓人困倦。
流塵接過德子奉上的玉盞,手上的扳指和玉盞接觸時發出清脆悅耳的回響。德子又恭敬地提著錯金吊爐,圍繞在臥榻邊緩緩熏香,試圖用爐墜中緩緩燃燒的龍涎香衝淡藥汁苦澀的氣味。
流塵坐在臥榻邊,盛起一勺藥液,輕輕吹了吹。柔和的燈火輝映,流塵的眉宇顯得不再鋒利如刀,難以捕捉的惆悵從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藥能入口了,他將玉勺穩穩地送到老者嘴邊。
老者睜開眼。他太老了,看起來眼皮長的快要搭在顴骨上了。
“好毒的藥。”老人的聲音像是風中搖曳的火苗。
“毒,您才能走的平靜。”流塵避開老人渾濁的眸光。
“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正和你父親對飲。他在我麵前展開《大玄一覽圖》,拔出長劍,慨然高歌,拓疆裂土。我們好年輕。”老人說話時眸子一動不動,兩行淚水無聲的滑落。
他沒瞎,他是心死了。
“您還恨他嗎?朕的父皇。”流塵放下藥碗,德子雙手接下。
“嗬……”老人的笑聲是從肺底嗆上來的。“陛下,等您到了我的年紀就會明白,什麼愛啊,怨啊的,都是夢裏的事。人生到頭,醒來發現,心裏剩下的隻有悔罷了。”
流塵扶著老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老人艱難的點頭,表示臣子對皇帝的感激。流塵罷手,算是免禮了。
“您這一去,朕前麵的路不好走。”流塵揉了揉眉心。
“我本該三十年前就爛在那個洞裏,若不是想殺你父親,我活不到今天。如今他死了,我覺得自己像是掉在海裏,每天都往下沉,永遠沉不到底。”老人平靜的說:“這不是我的時代了。”
“弟子明白。”流塵知道自己留不住老人了,而他還要繼續向前,向前,再向前,“老師,朕想了解,您舉薦之人得了您幾成手腕?”
“他勝我當年。”老人的聲音凝重如墨。
“那很危險。”流塵冷冷的說。
“不能割傷自己的刀怎麼殺人?”老人滿是皺紋的嘴角一勾。
流塵長歎,以帝王之尊長跪臥榻前,像多年前,又行拜師大禮。拜完,他再次接過藥碗,扶老人飲下。
“老師還有什麼臨別贈言,學生恭候。”流塵道。
“塵兒,你記住。”老人顫抖著伸出那雙幹枯的手,輕輕搭在流塵肩頭,“一個好皇帝,應像是你父親,卻絕不是個好人。”
流塵微微頷首,想將手搭在老人手上,結果老人的手已經滑落了。
玄天曆極武元年,淮淳侯風載塵,薨。
流塵站了起來,將垂落的手搭在老人胸口,沒有留戀,大袖一揮向宮外闊步走去。德子提起黃花梨衣架上的披風,搭在流塵寬硬的肩頭。盔羽雪白的侍衛們推開宮門,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
外庭,漆黑的鐵衛陣從中央裂開,一道道火苗拖出赤紅的光影。
“陛下,公孫帝都使在海門宮等了很久了。”德子提醒。
“很冷的天。”流塵立了立披風的領子,坐上大輦。
“起駕!”德子一聲令下,鐵衛盔甲上摩擦的聲響劃破夜空。
流塵上殿時,公孫銘已經睡著了。
胖子趴在漆木長桌上,口水打濕了袖口繁複的花紋。
皇帝的眸中倒映著座台下灌木叢般的青銅燈枝,幾百束燈火幽幽的跳動著。德子不動聲色的從皇帝身後走到公孫銘麵前,拿手指點了點冰鑒中的水,甩在公孫銘臉上。
公孫銘一下子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抹了抹嘴角。德子微微皺眉,揮了揮手。幾個小太監趕忙上前,為其整理不整的衣冠。德子跪在長桌邊,為公孫銘奉上熱毛巾。公孫銘憨厚的一笑,接過毛巾擦臉。
“多謝大太監了。”公孫銘渙散的眸光凝實起來。
“大人客氣了,小寺告退。”德子回到流塵身邊,半張臉隱藏在王座背後的青銅屏風的陰影中,悄然觀察著眼前的其貌不揚的胖子。
“陛下夜安,微臣失禮。”公孫銘長跪正身,展開大袖而拜。
“夜深,人之常情。”流塵點點頭,揮手讓公孫銘免禮。
“謝陛下。”公孫銘在皇帝麵前表現的極為規矩,不見戲謔。
“愛卿深夜求見,有何要事?”流塵伸出兩根手指撐著太陽穴。
“微臣有個門客,名叫循夢。他遊曆天下,搜集各種奇聞異事。前幾日,他從北境坐船歸來,給臣帶回了一個奇妙的故事。”
“哦?看來這是場深夜怪談。”流塵道。
“陛下可知汪洋大海為何潮起潮落永不止息。”公孫銘賣關子。
“兒時聽太學說過,古文記載,萬物之間都有引弦相連,月升月落也就帶動了潮起潮落。怎麼,公孫君對太學府的工作感興趣?”
“陛下淵博,微臣不敢勝任。可星海浩瀚,總有沒有月亮環繞的外域。您說那種荒涼之地的大海會有潮起潮落嗎?”公孫銘循序漸進。
“不應有。”流塵端起茶杯,抿上一口。
“本來臣也是這樣想的,結果循夢君告訴臣,極淵之中有一顆大星。這個大星沒有月亮環繞,但北海卻有潮起潮落。”公孫銘道。
“竟有這等事?”流塵冷冷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