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生祭
聖朝武德二十七年冬,這天是除夕。依照多年來每天遵循的規矩,吏部尚書府的家人過了寅時就要開始將走廊至大門口的燈籠點起來。鵝毛一樣大的雪花飄飄揚揚已經下了有三天三夜,在院牆上堆起足足有半尺多高。
尚書府碩大的院子也都成了銀白色的一片,府裏種了不少的茶花,到了這樣的時節生怕它們凍死,於是都用稻草將根莖包紮著,這些茶花是皇上前年賞賜下來的,為的是表彰尚書大人多年來的勞苦功高,以此聊祭大人的思鄉之情。茶樹上麵是怒放紅梅,此時故作小紅桃杏之色,尚餘孤瘦雪霜之姿,十分好看。
小廝舉著燈籠看了看,朵朵梅花就被籠進了紅光朦朧中,變得異常嫵媚。他身邊正巧路過五六個侍女,一樣的發式珠花,白色狐裘披肩,藕色緞襖,淺粉色的裙子下是雙紅色繡著牡丹的鞋子,這時候她們走的很急,要在尚書大人起身以前將洗漱用具放進大人房裏,誰也不敢耽誤了大人上朝的時間。
上朝的時間是卯時三刻,其實還是夜裏,不過多年來每日不變的作息已經成為了尚書府的規矩,大夥各司其職,也就不覺得辛苦了。六個侍女穿過長而曲折的長廊,進了尚書大人的居室,室內地板紫檀沉木鋪成,打磨得光可見人,不斷散發著沉靜古樸的味道。巨大屏風上是百尾錦鯉,被繡娘塑造得足以以假亂真。繞到另外一麵才知道這屏風其實是雙麵不同花色,一麵錦鯉取了吉利有餘的諧音,另一麵澤是百鳥朝鳳。鳳凰姿態雍容,呼之欲出。
屏風後麵是圓形鏤刻著八仙過海紋樣的黑檀角門,撩開角門上依舊低垂下來的紗帳,才算真正進到了尚書大人的房間。伺候的下人極其小心,進到屋裏之時隻穿了雪白的襪子,將帶著雪水的鞋子留在了屋外。大人怕冷,所以房間之中四處生起了火盆,一夜之中也隨時有人更換大人絲被中的暖爐。八盞杏黃色的宮燈點著,溫和的顏色多少給人帶來些暖意。爐子裏劈裏啪啦跳了幾下火苗,嬤嬤連忙拿著火鉗子翻騰了幾下木炭。
這是寢室的外屋,六個侍女到了這裏就可以止步不前,端著銀盆,漱杯,牙粉,香爐,清茶,麵巾靜靜等著尚書大人出來。裏麵輕輕傳出一聲短暫的哈欠,大夥心知肚明光憑每日裏三個時辰的睡眠,根本沒人可以真正擺脫疲累。屋裏麵隻有大人的貼身大丫環芳茗,她專心一意將已經薰香好的兩件白色錦緞裏衣為尚書大人穿好,手指靈巧得將斜巾帶子係上。抬頭看到尚書大人閉著眼睛坐在床上,不禁抱怨了一句:“主子現在這樣的身體,還非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您已經病了快十個月了,眼看要到日子,萬一出了事情,您叫芳茗怎麼跟死去的老爺夫人交代。那位也是,竟然不知到體恤您的辛苦。”
尚書大人靜靜聽著她說,精致嘴唇微微收緊抿了起來。依舊閉著眼睛,長密的睫毛在鼻翼間撒下濃重陰影。水緞似的黑亮長發披散在兩肩,襯托他的皮膚更加的細致白淨。芳茗見他眉頭皺了一下,連忙詢問:“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今天夜裏就是除夕了,不如就派個人到軍機處跟閣老告個假。”
“方茗。”尚書大人睜開細長明亮的眼睛,終於開口。
“主子,您吩咐。”
“給我梳頭吧。”他歎了口氣,站起身子來。一夜睡的腰背酸痛,他用手輕輕敲了兩下,才舉步走到銅鏡前。他在鏡子前站定,側過身子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轉過身子坐下,再度閉起眼睛。芳茗拿起紅木桌子上的象牙梳子自他發頂向下用心梳了起來。他的發絲柔軟順滑,一瀉千裏,不容易打理。於是拿起玻璃瓶中的桂花油倒在自己掌心,輕柔抿在他兩鬢的碎發之上。不多時,全部盤在了發頂,用金絲環卡住,再插上一根細長白鶴首的金發簪。
芳茗看見他脖子裏的銀鎖鏈子跟幾根頭發糾結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幫他掐斷:“這個銀鎖您已經帶了近三十年,芳茗也跟著大人近三十年了,宦海沉浮幾經風雲,我們還能安穩的站在這裏真是不容易。過了今天晚上就又到了明年,大人總是說要辭官回幽州老家去,可是一年趕著一年過,大人的官卻越來越辭不掉。過去蕭家隻有大人跟芳茗兩個人,但現在不同了,‘他’到了這個世上,我們就是三個人,難道還要這樣過日子嗎?”
尚書大人站起來,出了內室,卷起袖子伸手在銀盆子裏洗了把臉,芳茗就拿起麵巾幫他擦幹。用完牙粉用清茶漱口,全部吐在了小杯裏。潔白細長的雙手放在香爐上烘了烘,才垂下手臂被芳茗伺候著更換朝服。冬天的朝服裏麵有一層細軟卷曲的羊絨,領口,袖口嵌著潔白無瑕的狐狸腋下細毛。外麵一色大紫,用銀線精工繡著隻垂尾孔雀。芳茗跪下小心幫他係好腰間玉帶,歎了口氣:“你這樣消瘦,不知道是萬幸,還是憂愁了。”
尚書大人將她手腕拉住,扶起來說:“我答應你,等過了這個年,我們就回杭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