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緣未了,慢說離多歡會少,此日重逢巧。已判珠沉玉碎,還幸韜光斂耀。笑彼名花難自保,原讓寒梅老。
調寄《長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惡離而喜合,而於男女之間為尤甚。然從來事勢靡常,不能有合而無離,但或一離而不複合,或暫離而即合,或久離而仍合,甚或有生離而認作死別,到後來離者忽合,猶如死者複生;此固自有天意,然於此即可以驗人情,觀操守。彼牆花路草,尚且鍾情不舍,到底得合,況貴為妃嬪者乎!使當患難之際,果不免於殞身,誠可悲可恨,若還幸得保全此軀,重侍故主,豈不更妙。且見得那恃寵驕妒的平時不肯讓人,臨難不能自保;不若那遭妒奪寵的,平時受盡淒涼,到今日卻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
話說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複請回鑾。隨後又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駕。秦國楨奏言東京新複,亦當特遣朝臣齎詔到彼,褒賞將士,慰安百姓。肅宗準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充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一同齎詔往東京,即日起行。
那羅采乃故將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係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說得著。羅采對國楨說道:“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竇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至先叔祖沒有兒子,隻生一女,小名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誌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個節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餘歲,向在本地白雲山中一個修真觀中焚修。彼處男女都敬信他。自東京亂後,不見有書信來,我今此去,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聞其寡居守節,卻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裏與兄同往一候便了。”當下馳驛趲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略雲:
西京捷後,隨克東京,且見將帥善謀,士卒用命,國家再造,皆卿等之力也。已經表奏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宜加撫慰。其未下州郡,還宜速為收複;城下之日,府庫錢糧,即以其半犒軍,毋得騷擾百姓。又訪有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蘇源明,向在東京,俱能不為賊所屈,誌節可嘉。其以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知製誥,即著來京供職。其降賊官員達奚珣等三百餘人,都著解至西京議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方正,安祿山未反之時,因聞其名,欲聘為書記。甄濟知祿山有異誌,詐稱瘋疾,杜門不出;及祿山反,遣使者與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濟引頸就刀,不發一語,使者乃以真病複命,因得幸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祿山造反之時,欲授以顯爵,源明以篤疾堅辭,不受偽命。肅宗向聞此二人甚有誌節,故今詔中及之。當時軍民人等聞詔,歡呼萬歲,不在話下。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既畢,退就公館,安歇了兩日,即便相約同往訪候羅氏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且就館驛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備下一分禮物,換了便服,屏去騶從,隻帶幾個家人,騎著馬來至白雲山前,詢問土人。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曰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婦,在內修行,人都稱他為白仙姑。土人說道:“這仙姑年雖已老,卻等閑不輕見人,近來一發不容閑雜人到他觀裏去;二位客官要去見他,隻恐未必。”羅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見拒。”遂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穿岡越嶺,直至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發老婆婆來,開門迎住,說道:“客官何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靜養,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非別客,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住居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峻拒,隻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象,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兒為證。道是:
爐內香煙馥鬱,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境。雙鶴亭亭對立,孤鬆鬱鬱常青。雲堂鍾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忙進內邊去通報。少頃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於草堂中少坐,便當相見。又停了一會,鍾聲響處,隻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麵容和粹,舉止輕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藥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謝鉛華,老年修真作道家。
鬢發不斑身更健,可知丹藥勝流霞。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答禮,命坐看茶。羅采動問起居,各敘寒暄。素姑舉手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隻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恨不曾拜識尊顏,今日幸得瞻謁;向因山川間阻,以致疏闊,萬勿見罪。”於是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遜謝再三,方才收下,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齎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氛擾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麼?”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他說道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於此辟穀,居此者可免兵火,因指點我來此住的。我自住此,立下清規,並不使俗人來纏擾。因你二位是我至戚,我又忝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一隨喜。”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了,隨即引著二人,徐步入內邊,到處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