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城的書房,經過我再次精心的布置,越發顯得雅致清幽。不為別的,隻因著為了更匹配凝兒送給我的我珍藏並每天都要深深凝視最少兩個時辰的畫。凝兒所作的畫,便如同她的人一般,清雅幽靜,每看過一回,都讓我有一種在神秘仙境中被清新空氣滌淨了身心的感覺。隻是,這樣的感覺卻仍然無法抹平我心中的痛,心中對她的思念,以及我在心中埋藏了十幾年甚至還要埋藏一輩子的對自己的鄙視。
再次從青花大瓷瓶中將畫軸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上攤開,我略帶著薄繭的修長手指輕輕地撫著畫中的每一處景致,腦中瞬時便又浮現出了她清冷的眸、沉靜淺笑的臉。撫著撫著,我的神思不由得又飛到了從前,飛到了從前那些讓我又愛又恨的日子裏:
那天是孫鈞第二次大婚之日,當我走出候府大門準備上車時,一抬眼便看到了馬車裏掀著簾子望向候府的她。當時也不過是好奇,尋常百姓見著高門府邸大都是臉露羨慕嫉妒之色,為何她的眸中似含著不舍與苦痛。卻因著隔得太遠,又是夜間,倒多半覺得是自己看花了眼。
待到次日坐在清雅閣中再次見到她,我竟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更不知為何,她明明是一身婦人打扮,無論是掩飾後的妝容還是身上的粗布衣衫都是普通之極,看到那雙清冷淡漠得似冬日湖水的眸子時,我卻覺得便是那樣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妝容,也令人賞心悅目得很,比之那些處於王候將相家的穿著綾羅綢緞的千金小姐絲毫不差。
那份怪異的感覺瞬間令我失笑出聲,搖著頭輕抿了一口茶,直到聽到對麵的吵鬧聲我不由得皺了皺眉。我平時甚是討厭那些貴公子哥兒仗著自家有權有勢而恃強淩弱,也正是因為我時不時地會出手阻止他們行惡,吳城百姓甚至是京城之中都有不少人說我溫和愛民。然而,我隻是看不慣而已,並不是想博個美名。所以,當我發覺到對麵樓上擲下一個酒壺時,當下便縱身躍了下來,然終因我在掃到酒壺竟是砸向她時,略略分了分神,致使動作慢了那麼一丁點,讓她的丫環搶了先,及時替她擋了那一下。
讓我真正注意她並對她感興趣的,其實是她神情淡淡地對著醫館大夫說那句“能縫合”的話,當時醫館大夫又驚又氣,我卻是從她沉靜清冷的眸中看到了篤定與認真之色,透過她的眼神,再看著她毫不畏懼有條不紊處理傷口的動作,我當時便信了。我沒想到,除了皇叔之外,我竟然還能見到第二個人表現出如此奇特的醫術,一番縫合之術,竟是如此出神入化,絲毫不輸皇叔。
而若說我對她的醫術對她毫不猶豫大方地將自己的藥方拱手相讓的氣度感到欽佩的話,看到她眼角的那個破綻時,內心裏竟是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絲欣喜與期待來。她的妝容竟然是經過掩飾的,厚厚的粉底下又該是怎樣一副容顏呢?能配得上這樣一身清雅氣度的,絕對不是一張普通的臉吧?
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送了一副最合我心意的畫的女人,卻在我派人去客棧打探時離開了,又在我失落遺憾時意外出現了。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是孫鈞的側室,原來母後身邊的女官。更不相信擁有著那樣一雙清冷澄澈眸子的女子,會行害人的歹毒之事。
直到我借著閑逛之名在候府裏溜達了一圈,聽著下人們的議論,再認出了她身邊的侍婢,將所有的一切結合在一起分析了一番後,我心裏似乎有了一個想法——她被人陷害了。卻不想,她麵對已然認出她背後施為的我,卻仍舊表現得那樣淡定自若,讓我越發篤定她受人陷害,看著她波瀾不驚絲毫沒有要將苦處告知旁人的神情,那一刻,我竟是忍不住地與她開了幾句玩笑,更是出乎我自己所料地答應替她瞞著孫鈞。我與孫鈞相交十幾年,便是朝中大臣若有什麼事想讓我替他們瞞著孫鈞,我怕是都未必會同意,而麵對她平靜的神情,我就那樣毫不後悔地點頭了。
也是那一回,我感覺我終於尋到了一個能令我動心的女子,隻可惜她已成他人婦,我隻能遺憾地長歎一聲:為何我沒有早點遇上她。
雖有此遺憾,守禮法的我也斷然不會做出什麼越矩的事,卻並不妨礙我背後幫她助她。得知她東繞西轉竟是賺起了候府裏的錢,我不由得笑了,竟還毫無負罪感地暗暗幫著她將那賣布之人送出了京城孫鈞的勢力範圍之外。
慢慢地,我發現,為了她,我竟是不惜暗暗地做一些對不起孫鈞的事兒,除了心底的愧疚,卻並不後悔。而看到她暢快地整治那些曾害過她的人,我心中竟還會生出愉悅舒暢之感來。我知道,我對她的喜愛已經越來越甚,卻也隻能暗暗地壓在心底,夜深人靜時獨自回味著她的容顏她的一舉一動,一個人在看不見的夜色中勾唇偷笑。
暗戀一個人的滋味,注定是苦澀的,然而,我知道,要在人世間再遇上這樣一個讓我心動讓我為之歡喜為之憂的人,何其艱難,遇上是福,便是一個人默默地愛著,亦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