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接一輛的解放牌汽車飛駛在公路上,前車尾部揚起的塵土,浮在後車的旗幟上,為紅旗染上微黃,沾浮在知青們麵孔上,無論黑臉白臉或是粉紅色臉龐,都一視同仁,變為灰色。草綠色的汽車油漆,也享受到塵土不同程度的保護,瓦蓋上,汽包上高欄上,深一塊淺一塊地弄得花花搭搭。
汽車駛下柏油路,顛簸在沙土道上的時候,不時有汽車與大部隊分道揚鑣,鑽向鄉間小道。這功夫,汽車上知青們就會相互搖臂呐喊“再見啦!一路順風,一路走好!以後見。”一輛解放牌汽車在向陽堡拐個彎,朝北方向一條低窪不平的鄉間道路顛簸十多分鍾,便到達目的地——雙鳳屯。同鬆遼平原上許許多多小屯落相似,雙鳳屯由二十幾座座北朝南、葦草苫頂的土房組成。春天,家家戶戶柴火垛見底兒,高粱稈夾的院套被拆得七零八落,塞進灶坑,使得門前破敗不堪。屯中央一口大井旁的大榆樹,樹丫上垂掛一個兩尺多長、半尺多寬的鐵塊,敲動起來算是社員們上工的鍾聲。屯西南方向有片大甸子,正在融化的殘雪間,一座墳塋顯得孤獨淒涼,墳包上裸露出斑駁枯草,在北風中無力地搖動,甸子西側兩行排列整齊的小楊樹,在一陣狂風掠過之時,搖曳著筆直的身材不得不低下頭,轉眼間又挺拔“脖頸”晃動樹枝,藐視著大自然中的邪惡勢力,等待綠色春天的到來。小屯周圍,靚麗一點兒的景致,就數自西而來,繞過小屯西南角,沿南而下的一條蜿蜒小河了。盡管一座橫跨河身的小橋十分簡陋輕便,河麵上塵土斑斑,可它依舊不失為小屯延伸的飄帶,賦有點點詩意。
汽車開到座落在小屯偏東位置的生產隊隊部門前,嘎然而止,在“到地方啦”的喊叫聲中,汽車上蹦下幾個知青,上下人員相互配合,幾位社員加入其中,倒騰下箱子行李鍋碗瓢盆等物品。知青中一位長得文質彬彬眉清目秀,身高一米七0的小夥子王曉海,同他的同學史紅梅曲麗劉東榮趙長春張淑華邊往院內搬動物品,邊打量開眼前的生產隊。生產隊是一個約二十米見方的院套,院牆是土坯壘成的,門口兩個大木樁,大門有兩米多寬,足能容納一掛馬車出出進進;院內左側一排房是磨房、草料庫、牲口棚,八九匹馬悠閑地咀嚼著馬槽中的幹草;東南角一大堆玉米稈柴火垛;正麵是一座足有十多米長六七米寬的土房,房門在左側,門樁上掛著一扇破門,門軸上許是好久沒注油了,一開一關“吱吱”直叫喚;門口右邊是一口小井;葦草苫頂的房簷下,幾扇破舊的窗戶,上窗的窗戶紙已經損壞,一陣風刮來,也“嗞嗞”直響;走進屋裏,外間右側是個土坯砌成的大爐灶,灶膛裏火光通紅,灶台中央,凹進一口直徑一米多長髒兮兮的大鍋,大鍋裏冒出糨糊糊的豆腥味兒,灶台上,一個大盆中浸泡著剛剛從鍋裏撈出的黃豆;地北頭一盤大石磨,一頭眼睛上裹著蒙障的毛驢兒不停地轉圈兒拉磨,飼養員不時用一把已經斷了把手,又用破木塊鑲嵌起來的勺子,盛起浸泡的黃豆往磨眼兒裏送;裏屋呈長方形,南邊一鋪大炕,炕蓆多半破損。
這個普通的隊部,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年代,乃至再往遠點兒講,從一九五八年農村成立人民公社,至八十年代初,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這一曆史時期,是有多種用場。首先它是隊委會的辦公室,隊長召集其他隊委會成員在這裏開會,研究隊上工作;其次,它是召集社員大會的會議室;它又是飼養員的值班室,飼養員喂完牲口,就睡在大炕上;再有,它又是個變相的旅店,哪個社員家來了客人,家裏擁擠,也跑到這兒找個宿,當然也有一兩個單身漢常年以這為家。另外,不少社員有事無事,也都愛到這裏逛逛,還是個閑談聚會的場所。
這會兒,生產隊成為歡迎下鄉知識青年的會議室。大炕上,坐滿穿著打補丁棉衣褲,頭戴狗皮帽子或圍著圍巾的男男女女。他們年齡各異,大都埋拉巴汰,嘴裏叼著卷煙,相互間不時地開著玩笑,玩笑中不免夾雜少許髒話;地上,幾個小孩穿梭在人群中叫喊著玩耍。外屋大鍋裏飄出的蒸氣和裏屋幾十支卷煙吐出的煙霧縱橫交錯;炕上的玩笑嗑與地下的叫喊聲遙相呼應。把整個房間攪拌得渾渾濁濁吵吵鬧鬧。相比之下,坐在炕沿上的曲麗張淑華王澤燕孟哲榮等幾名女同學,顯得格外文雅嫻靜,給人以與會場上氣氛不相協調的美感。她們用目光不住地打量這個陌生的環境,心理活動映襯在臉上,分別表現出:憂慮、迷惘、膽怯、新奇。站在地下的王曉海,眼睛瞅著自己和同學們接受再教育的老師——滿屋子貧下中農社員。疑雲一點點侵占身心:怎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接受這些人再教育?報紙上廣播中的貧下中農形象是:身著整潔,衣服得體,懷揣《語錄》,張口《毛著》,大公無私,團結奮鬥。而今天如同《西遊記》中孫悟空耍了個變化,變化成這般模樣……
“這丫頭多大啦?”一位年近中年婦女李亞芝,屯裏同輩人稱她“二嫂”的人詢問史紅梅。
“十七。”
“這麼丁點兒年紀舍開家,大人放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