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咖啡館(1 / 1)

“都談妥了,就剩下這一家咖啡館。”這一天,大企業家、大地產商蔣成功先生與一位劉官員來到大邦道轉角一排陳舊的樓宇不遠的操場上,比比畫畫的;那位官員蠻有把握地,向蔣先生做出保證,很快就會解決問題,不出半年,這裏就會夷為一片平地,一棟現代化商場就會立而代之。

“你要抓緊哦。”

蔣先生露出滿意的微笑,仿佛看到一座現代的大型商場在眼前矗立起來,渾身流淌著金色液體,散發出閃閃的金光。

一家咖啡館開在陳舊樓宇轉角的地下,那殘黃的招牌,仿佛是歲月的象征,甚至已成為老牌子的保證。正是午後三點多的時光,入慣了咖啡館的街坊鄰裏都在裏麵一邊飲港式奶茶,一邊談馬經和港內外的大新聞。

咖啡館老板阿堅像一個夥計一樣,在通道裏穿梭,平時喜歡一手捧奶茶一手抓盛著葡式蛋撻小碟的他,嘴巴老不停地,一時滑稽地哼曲,一時嘰嘰喳喳地講話,不時有惹笑的幽默話語像連珠炮從嘴中噴射而出,這一天內容不同,而且用一種帶點誇張又透露出悲情的語調大喊——

“大酬賓大酬賓!大出血大出血!奶茶咖啡鴛鴦杏仁阿華田好立克全部飲品半價哦半價!六元一杯六元一杯!還有一周結束營業!還有一周結束營業!大平賣喲大平賣喲——!!”

老顧客聽了都露出非常驚愕的神情。一個每天下午都準時來咖啡館“報到”的白發高叔搖搖頭道:“人家照相館成了保育單位供人參觀,補償金非常高額。幾乎是天文數字,你也不錯吧?”阿堅歎道:“你想想兩百多戶人家都要遣散,補償金能有多少?再也開不了一家小小咖啡館了!”阿堅說完,眼眶內濕濕的。眼淚閃爍著咖啡館內反射的暗淡燈光。

阿堅見到又有好幾個熟悉的街坊進來。夥計忙著抓筆在小張方紙上寫他們叫的飲料和點心,阿堅接過;夥計要製作,他沒理,徑直自己忙碌起來了。阿堅的絲襪奶茶確實很有特色,衝製出來的奶茶濃稠香滑,夥計將奶茶咖啡三明治油多蛋撻之類送到新來的老顧客的麵前之後,阿堅就坐在水吧後的一間小小休息間的一張破藤椅上打起盹來。

祖父傳下的咖啡館,到他手上已經是第三代。好幾年前,父親去世時就讓他接班。從那一年算起,接手也有五六年了。由於上兩代的口碑以及和街坊結下的感情,咖啡館生意一直不俗,他也有意作些改革,大展拳腳,沒料到竟是事業如日中天時突然來了這樣一個拆樓的壞消息!祖父在五十年代初期創辦的這咖啡館,到今天正好一甲子年,在這繁華大都會,有哪家茶餐廳開了那麼久?有哪一家擁有那麼多捧場者?前年,因其獨家製造的“堅記”特色蛋撻和其他點心做得好,還獲得飲食衛生局獎賞業內一等獎。隨著堅記咖啡館的消失,堅記蛋撻的製作秘方也將失傳!阿堅本來好有興趣好好經營下去,這次打擊,令他痛心入骨。剛才的那一番半笑半哭的呼喊,誰不知道他是悲極而笑?悲從中來?自那以後,他每一晚從咖啡館回家,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倒頭便睡,望著牆上老妻的遺照,欲哭無淚,萬念俱灰。

“爸爸,不要想得那麼多了!”鬱鬱的心情令他無疾而病;大白天的躺倒,在他大半生中尚是首次,和他同住的兒子下班後走到他床邊,勸慰道。

“爸沒病。是心情不好而已。”

第二天他又照常上班。距交樓日期剩下一星期,他就向街坊們宣布了咖啡館即將關門大吉的消息。

夜晚,算賬時,夥計告訴他,今天收入比平時多了一倍。

“究竟拆了要做什麼?”他問。

兒子說:“聽說要建大型商場‘富豪中心’。”

“哪家機構投資?“他又問。

“不知道,爸爸。“兒子說。

雖然在最後一周裏,老顧客不願意阿堅在最後一周血本無歸,依然光顧而且照原價付款,但眼看經營那麼久的咖啡館就要變成記憶裏的故事,阿堅病倒了。他想振作起來,但已經無法力挽狂瀾、無法回天。

半年之後他竟帶著一份遺憾,撒手離世。

兩年之後。原來由阿堅做理事長的同學會成立二十周年,農曆新年舉辦了一個聯歡晚會。會上表彰好幾位事業有成的同學,那位蔣成功先生,也獲表揚,讚詞是“以極大魄力在地產界發展,成功投資多種行業,所建‘富豪中心’多元化商場,開創了香港現代化商場的先河”。他捐了兩萬元,還做了該會的名譽會長。

阿堅的兒子當晚坐在最末一席,問一側的同學會會員:“蔣成功是誰?”

回答是:“我們的校友,和您爸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