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刮著,落葉在地麵上滾動著,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這一區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唐樓。前麵一條大馬路,盡管屬於雙層路,但行人稀少,大半天不見一個人影。大約在中段,有一條橫街,密集並排著一列都是五六層高的唐樓。唐樓窗外,架滿橫七豎八的晾衣長竹竿。橫街偶然有一兩隻流浪狗走過,對空亂吠幾聲,之後,就靜得猶如死寂的墓地。
那照相館就在大馬路和橫街交界處的轉彎。也許就是這個原因,館主幹脆就將它命名為轉角照相館。木門很殘破,除了館主上班,每天發出窸窸窣窣鑰匙鑽鎖孔、然後“咿呀”的一聲的開門聲,到了一天將盡、再次重複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聲音了。
最令人銷魂的是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照在轉角照相館外麵的櫥窗上,反射出殘黃的餘暉,與櫥窗內泛黃的、四角卷起的舊照片相得益彰,構成一種天然的懷舊色彩,也慢慢地退出人們的視野了。
照相館的丘老板今年已六十歲。老伴在十幾年前離世時,他失去了一個好幫手,加上生意清淡,本來就要把照相館結束掉,但他舍不得,就這麼保持到現在。盡管已幾乎沒有什麼生意,他還是每天準時早上九點就到照相館上班。儲蓄的老本快要吃光了,一年前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將六樓的居屋賣掉了。唐樓不值多少錢,但也可吃它幾年吧。過幾天就是交樓的日子,他就要搬到照相館來住了。
新兒不久就要三十歲了,當年他讀到高中就讀不下去。既然對廚藝有興趣,就把他送到廚藝學院學做廚師,還沒畢業。丘老板想,這家照相館留傳給兒子不現實也不合適,會害死他。何況十幾年前他就已多次激烈地勸老爸將它結束,他就是不肯。兒子的話如今還在耳際響著:爸,照相技術大革命,數碼機越出越新,照相館行業這十年來像骨牌連續倒下似的,在我們這個城內倒閉了幾十家。如今人人都是攝影家,人人玩自拍。連做證件的相片、全家福的照片都是自己拍了……誰還上我們照相館照相!照相館怎麼可能還會有生意!……在事實麵前,他無法和兒子辯論——是的,早就該結束了。隻是四十年來的感情,這兒的每一件過時的工具,包括那些老爺攝影器材,什麼蒙頭攝影機啦,打光傘啦,老爺椅子啦……都像有生命似的,令他十分留戀、不忍遺棄。記得六十年代末期,他從父親手中接棒時,父親就跟他說起轉角照相館的“威水史”——照相館拍得最多的是全家福。但有一次,一位父親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漂亮女孩來此拍合照,他將洗出的相片貼在櫥窗裏。大約一年後,一個電影公司的老板走過,看中了女孩,聯絡上父親,從此,女孩被發掘出來做明星還頻頻獲獎,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還有一次,也是一個女孩,不過這次是由母親帶著,年齡更小,約是八九歲光景,拍的是個人照。父親拍得很滿意,見女孩天真可愛,將她的大頭像貼在櫥窗內。一個著名導演走過,被女孩的笑容吸引住,也走進照相館,要求見見女孩的母親,想邀請小女孩做一部電影裏的童星。從此,小女孩成了著名的童星,演戲一直演到成年。父親說,他仍記得,母女家庭經濟不好,取相片付款時還要求優惠些呢。兩件新聞在報紙上刊登後,非常轟動。一時間,不知多少做明星夢的少女爭先恐後到與“明星”有緣的轉角照相館拍照,並要求父親將相片洗好貼在櫥窗內。那幾年,照相館的生意如日中天,轉角照相館的業務處在最頂峰,不知有多少人跟風,也開起照相館。“什麼生意、行業都是有起有落的……你要堅守著。”這是父親的最後一句話。完全沒想到從父親那裏接過手,竟也四十年過去了。他苦苦支撐到現在,已沒有退路了,連住屋都賣掉來貼生活費了。兒子的學費他仍在負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