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子1(1 / 3)

黑暗之子1

一個狂風怒號的夜晚,青石城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凶殺案,一家客棧老板死於非命,但凶案現場卻出現了一幕很多人連噩夢中都很難見到的景象。

楔子

那個女人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來到青石城。她艱難地挺著大肚子,手提一個小小的包袱,沿路打聽著泰升客棧。當抬頭看見客棧的招牌時,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然後做了一個動作——從懷裏掏出一條絲巾,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當然,這個動作不算新鮮,青石的牲畜貿易發達,空氣中總飄飛著動物的毛絮以及隱隱約約的牲口臭氣,蒙住口鼻的女人在這座城裏很常見。

女人進入客棧,開了房,把自己關在了屋內。這一天直到天黑,也沒有人見她出來過,連晚飯都沒有吃。

“興許是要生孩子了,疼得吃不下吧。”饒舌的夥計甲說。

“也真奇怪了,挺著那麼大的肚子,居然還一個人趕路。現在可不是什麼太平盛世。”饒舌的夥計乙接口說。

“孕婦其實還算安全了,這要是個年輕漂亮的妞兒,說不定就被你這樣的人劫色了。”兩個人說笑起來,話題很快轉移到了令他們感興趣的方向,這個孕婦被他們拋在腦後。

當天夜裏青石城狂風怒號,牛馬騾子臭烘烘的氣味隨著流動的空氣席卷了青石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都閉門不出,在呼嘯的風聲中做著不安的夢。這一夜,泰升客棧究竟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第二天清晨,泰升客棧的夥計們發現,他們的老板杜萬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早起巡視。最初他們並沒有在意,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但直到日上三竿,杜萬裏還沒有現身,夥計們開始感到有些不對。

之前提到過的那個饒舌的夥計甲,找了個借口去敲杜萬裏的房門,但他的手還沒有碰到門板,鼻端就隱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個味道,像是……血腥。

他心裏一緊,忙伸手推門,但房門緊閉,推不開。與此同時,夥計甲發現門縫下方有點什麼東西膩膩地粘在那裏。

血。真的是血。他慌忙扯起嗓子大聲喊人,然後連踹了幾腳,用力把房門踹開。呈現在他和其他剛剛趕到的人們麵前的,是一幕連噩夢中都很難見到的景象。

杜萬裏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子浸在血泊中,雙手握成拳放在胸前,看來是活不成了的。在他的身邊,並頭躺著昨天剛剛住進店的那個孕婦。這個女人也死了,死狀卻遠比杜萬裏殘酷和恐怖,因為她的肚子被剖開了。這滿地的鮮血,都是從她的身體裏流出的。一把短刀就扔在她身旁。很難有人忍住不轉身嘔吐,有幾個人直接暈了過去。但夥計甲的確比一般人膽大,在幹嘔了幾聲後,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地板上沒有血跡的地方進去,捏著鼻子靠近了兩人。

他這才發現,死者的表情都很奇怪。杜萬裏的胸口有個很深的傷口,但臉上並沒有帶著臨死前的恐慌,也沒有被殺的驚惶或憤怒。他似乎是帶著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死去的,就像是終於完成了一個縈繞已久的心願。他的雙手緊緊握成拳,事後仵作掰斷了幾根手指,才把那拳頭分開。除此之外,不能忽視的是他的雙眼。這個死人的雙目瞪得幾乎快要裂開,仿佛還在直視著某樣東西,某樣讓他絕對不敢相信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東西。

與之相比,女人的麵容顯得更加平靜,不再有血色的麵龐上帶著一絲濃得抹不去的悲哀,翹起的嘴角卻在做出略帶幸福的微笑。

這樣的兩張臉讓夥計甲很不舒服。他擦擦額頭不斷冒出的冷汗,正準備轉身出去,眼角的餘光突然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動靜。

他停止轉身,視線像被磁石吸引一樣,定在了女人肚腹上的傷口處。

傷口在動!

夥計甲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沒錯,傷口真的在緩緩蠕動。沒等他反應過來,從傷口裏忽然冒出了一隻血淋淋的小手,那是一隻細嫩的嬰兒的手。

這隻手奮力地扒開傷口,緊跟著,一個嬰兒的頭鑽了出來。

那一刻,被嚇得魂不附體的夥計與滿身血汙的嬰兒對望了一眼。然後夥計甲崩潰地、用足以把胸腔震破的聲音歇斯底裏地尖叫了起來。

“他在笑!”他瘋狂地大喊著,用仿佛不屬於自己的尖厲聲音大喊著,“他在笑!他在笑!”

戚飛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死去。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還從地上跳將起來,一把抓向站在自己麵前的強盜。但他的手指輕飄飄地穿過了對方的胸膛,就像穿過一陣和煦的微風,而強盜也完全沒有理會他,隻是往地上看了一眼,招呼自己的同伴說:“他已經死了!”

戚飛難以置信地縮回拳頭,順著強盜的目光向地上看去。那裏躺著一個渾身鮮血的年輕人,雙目圓睜,猶帶怒容,脖子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扭曲狀態,上麵還有一道深深的刀口。戚飛一看就傻眼了:這不就是我嗎?

強盜走過去,翻開戚飛的包袱,把裏麵的銀毫、銅錙(戚飛窮得沒有金銖)和一隻手鐲都拿走了。那是一隻玉鐲子,是戚飛的未婚妻在他臨行前送給他的。戚飛大呼小叫,試圖阻止他,但對方根本無法意識到他的存在。

後來強盜離開了,戚飛眼淚汪汪地跪在地上,一次次徒勞地試圖撿起被強盜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的書籍。強盜說:“狗日的,還是個文士呢,那麼凶,抓出我一胳膊的血印子!”

再後來戚飛終於明白過來了,自己的手碰不到強盜的身體,也碰不到地上的書,也碰不到未婚妻的手鐲,因為自己和上述事物已經分屬兩個世界。地上那具屍體提醒了他:自己已經死了,現在戚飛是一個魂。

一個人剛生下來的時候,難免會處處不適應,由此可以推理,一個人剛死去的時候也是如此。而由於擁有生前的記憶,這種不適應往往會加倍。戚飛此刻就茫然無措,坐在五月明媚的陽光下,眼看著自己屍體上的血跡慢慢地凝結,最後呈現出一種古怪的紫黑色。他的腦子裏亂紛紛的,各種對往事的回憶紛至遝來,猶如洶湧的潮水在翻滾泛濫。他想到從童年時代就開始在自己桌上搖曳的油燈,想到家中牆壁上大開的裂縫,想到秋雨中漏水的屋頂,想到未婚妻扔到他窗上的小石子,想到老母親在他臨行前殺了家裏下蛋的母雞為他熬的一鍋雞湯。然後他終於慢慢梳理清了事情的經過:自己是個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前往京城趕考,現在正走在半路上,卻被強盜一刀砍斷了脖子。功名利祿,錦繡前程,良辰美眷,一切都在一瞬間化為泡影。

岑曠慢慢地退出了對方的記憶,緩緩睜開眼,回味著自己剛才閱讀到的精神印記,有些發怔。

“怎麼樣?看到什麼了嗎?”葉空山不緊不慢地問,“頭和身子分家的時候,你也會感到疼痛嗎?”

“看到了,聽到了,很清晰。”岑曠回答,“但是……感覺很奇怪。一個人可能死兩次嗎?”

葉空山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人怎麼死的?”岑曠反問。

“廢話,今天早上被劊子手砍了,然後腦袋就被我們帶回來了嘛。”

“但我在他的記憶裏看到的……分明是另外一種死因——他被強盜砍斷了脖子。”

“哦,是嗎?還有別的細節嗎?”

岑曠把自己所見的講述了一遍:“更奇怪的是,他還存在著死去之後的記憶。他的靈魂從死屍上脫離出來,一直看著自己的身體哇哇大哭。但是據我所知,靈魂這種說法,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的驗證。即便是傳說中的魂印兵器,封印的也並不是帶有思想和記憶的完整靈魂,而僅僅是……”

葉空山揮手打斷了岑曠,然後若有所思地仔細打量著對方:“你是一個魅,一個精神力無比強大,卻心地單純從不說謊的魅。所以你剛才所說的,一定是你親身感知到的。”

“並不是魅不會說謊,而是我不會說謊。”岑曠糾正他,“魅在凝聚成形的時候,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一點點缺陷,隻有運氣極好的那種魅,才能完全和自己想要凝聚成的生物一致。我的缺陷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會說謊話。”

“我的長相如何?”葉空山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岑曠看了看他:“雖然我和你們人族接觸還不多,但根據我所領會的你們的審美觀念,你已經三十二歲,身材略顯胖,臉太大,頭發太亂,相貌介於醜與不醜之間,離醜多一點,但還算不上徹底的醜。”

“謝謝你的誠實,真讓我長信心。”葉空山咧嘴一笑,“所以我也可以無所顧忌地挖苦你了——你的腦子真夠笨的!你是一個單純的白癡,白癡到掉在路邊的錢都不會撿,當然不會懂得一個職業強盜內心的煎熬。你剛才看到的,是真實的記憶在犯罪的內疚刺激下產生的一點點小變形:這個強盜把被害者當成了他自己,產生了近乎真實的幻覺,並且把這段記憶收在了精神的深處。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可能是他的第一次犯罪,所以才會那麼印象深刻。而且你雖然很努力地在觀察人族社會,但對於什麼才是你應該觀察的,顯然還是心裏沒數,否則今天我們去取人頭的時候,你就不會沒有注意到,罪犯背後的刑簽上寫著‘戚飛’兩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