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槐奇醒來後,發現頭頂的天空已變的慘白,仿佛地麵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怕的令老天失色一樣。他從那個破舊的沙發上站了起來,大夢初醒時的恍忽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現實世界給他帶來的真實感。剛睡醒時微風拂麵的刺痛,在低空盤旋的陣陣蟬鳴,雨天來臨前空氣中細微的氣味變化都在一而再地向他彈調現實與夢境的區別。甘槐奇忽然想起他認識的一個酒吧老板告訴過他的一個區分夢境與現實的實用的方法,那就是清醒的人是不會分不清楚夢與現實的。所以一旦你質疑自己身處何處,那麼你就在夢中無疑。
甘槐奇順手拿起搭在沙發靠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將拉鏈拉到了頂。天空一直發著光,卻看不到太陽。甘槐奇住的出租房中有一架破舊的鋼琴,是房子的主人留在這裏的,也沒有囑咐甘槐奇小心保管,大概也沒什麼價值。甘槐奇走過去,隨手摁響了兩個黑鍵。就在此時,天空忽然響起兩聲悶雷,恰好與琴聲重疊在一起,他抬頭仰望著天空,感覺周圍的風越來越有壓迫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已然烏雲低垂,雨點斜飛,甘槐奇注視過的那片慘白的天空卻沒有雲層遮蓋,就像在厚密雲層中挖出的一口深井。
甘槐奇今年十七歲,還有兩個月就是他的成人禮。又是一年秋天,空氣中落葉紛紛,樹幹上卻竟然還粘著蟬蛻。而他即將從一個少年變為一個青年,這意味著從今以後再看以未成年人為主角的小說再也沒有代入感了。他看著窗外蒼白的景色,感到有些落寞,書中那精彩紛呈的描寫和實際的景色相比就是泰姬陵與老家農舍外的那條臭水溝的區別。甘槐奇小的時候也幻想自己也能有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能像愛麗絲一樣掉進一個神秘的兔子洞中,或是像亞瑟王一樣在一塊巨石當中拔出一把沒有人能拔出來的劍。可是十七年過去了,他始終沒發現自己的身上有什麼特別之處。時至今日,當初的那些傳奇故事對他而言已失去了當初的魅力,當初自己深深為之著迷的劇情如今再看變得爛俗。這世上或許的確有這樣的人,他們儀表堂堂,智力非凡,能力超群,走到哪裏都能令異性為之傾倒,他們謀劃的事情必定成功,他們許下的願望最終都會實現,但不是自己。
甘槐奇下了樓,截下了一輛出租車,目的地是十五公裏之外的一所生意蕭條的小酒館。而就在不久前,甘槐奇收到了一條來自一個酒吧老板的短信。
下車後,甘槐奇根據記憶尋找曾經去過的那個酒吧。此時天空烏雲密布,世界像蒙上了一層黑紗。酒吧坐落在一個公園旁邊,門外圍了一塊籬笆,裏麵種了許多玫瑰,甘槐奇記得上一次來時那個戴獨眼眼罩的女人在修剪花叢,可是今天酒吧附近卻一個人也沒有,隻剩那把大剪刀斜插在土裏,而繡則一點點從土裏爬了上來。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黑色西裝,戴禮帽的老人走了出來。那老人踏出檔雨的屋簷,向天空看了一眼,又退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撐開隨身攜帶的一把黑傘,拄著拐杖卻穩健地重新向外走去。
甘槐奇抬頭看著天上厚厚的雲層,又低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打濕變的斑駁的地麵。天空已下起小雨,但雨滴小的隻要隔著一層紗就感覺不到,就像漂浮在空氣中的水汽,還沒落地就在風中消散,甘槐奇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就算晴空萬裏,隻要一走在樹蔭下就會或多或少的感受到這樣細小的落雨。他一直以為那是樹葉上的露水,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告訴他,那是知了在向人類吐口水。
甘槐奇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冰涼的雨水。今天的雨同一個月前的那場雨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
甘槐奇其實早在兩年前就發現自己有夢遊的症狀,他經常無意識地在大街上遊蕩,也總在某個時刻忽然驚醒,此時連街上的霓虹燈都熄滅了。他向前僵硬地走了幾步,記憶中深淵般的巨大斷層令他茫然失措。他隻記得上一秒自己還躺在安穩舒適的床上。此時時入深秋。夜晚寒意刺入肌骨。甘槐奇一個人站在熟悉的街道上,卻看著北鬥星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後來甘槐奇便養成了睡覺前拿攝像機對準自己的習慣,次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視頻內容。一年時間內,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幾回,但幸好睡著的自己一直也不曾借著睡意做出過什麼出格的舉動,說到底這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毛病,甘槐奇也就不甚在意。直到一個月前,甘槐奇躺在拱橋上,在瓢潑大雨中漸次醒來。左肩的劇痛驟然襲來,一道深到露骨的傷痕連結著皮肉與衣物纖維清晰的暴露在眼前,這道傷口似乎比他更早清醒,甘槐奇一時間痛如分娩。這大概是他十七年來最痛的一次。不過比起生理上的疼痛,更多的卻是心理上的震驚。或許他醒的過於倉促,夢中的一些景象還曆曆在目,就像一卷被拉長的膠片迅速經過放映機,但是同樣迅速地,那卷膠卷就被扔進碎紙機中被切的粉碎。甘槐奇根本就沒機會看第二眼。而自己就坐在空無一人的劇院中的場景,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嘴裏絮絮叨叨地默念著些什麼。也就那麼一瞬間,他便對自己的夢變得毫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