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窗外的世界處於深夜和清晨麵目模糊的交接,天色混沌曖昧,感覺卻是靜謐安寧。隻有零星開過的卡車轟鳴著,如同城市在喘息,環衛工人弓背縮肩,抵抗著寒夜的餘溫,開始清掃街道,這才略顯出城市平靜之下的焦躁和落寞。
淩晨四點不到,110接警平台大廳裏燈火通明。在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黑夜白晝的區分,相反,夜晚似乎才是真正的白日,忙碌、有序、紛雜、平和的人聲裏,對應的是各種各樣語調和內容的來電。
經過不斷培訓、日常操練,接線員習慣了用不變的聲調來應對各種突發緊急,甚至是危急情況。在這個時候,同理心並沒有什麼用,還會影響判斷,驚訝和震撼更是要竭力避免的。他們會不自覺地模仿機器人,以便在最短時間裏,在一堆感歎詞和情緒宣泄描述中,獲得更多的有用信息,從而真正幫到報警人。
但這一天,幾個關鍵詞瞬間激活了接警文員的感性神經,她提高音調,反複追問了幾次:“真的嗎,你確定沒看錯?”甚至還忍不住以不職業的態度感歎了一句:“怎麼可能?”
嘴上說著不信,但是不妨礙她在電腦上飛速打下一行字:“淩晨三時三十七分,報警人稱在駕車行駛途中,至距離閩真路下匝道五百米處,發現一*女性攀爬在高架右側鐵絲網上,呈靜止狀態,疑似死亡。”
兩分鍾後,刑隊副大隊長辦公室裏,池逸晙沙發旁的對講機毫無征兆地響起,方才還在熟睡的他也像從未睡著過一樣,騰地坐起在床邊,回應著指揮中心的警情。隻穿著背心的他雙臂肌肉跟著蘇醒,線條清晰流暢,和他的少年白頭看上去很不協調。
剛放下對講機,辦公桌上的座機又響起。池逸晙臉色一沉,國家田徑健將壯實有力的大腿兩步一邁跨過去,臉色陰沉地提起話筒。接踵而至的聲響透露著一個不成文的規律:大案來了。果然,電話裏傳來分管刑偵王副局長低沉的嗓音:“小池,這個警比較特殊,你知道應該怎麼辦的,是吧?”
池逸晙以毫不遲疑又短促有力的“是”來回應領導的問話。這並非表信心,更不是表決心,他從來不屑於得到領導的褒獎,而隻是他一貫的說話語氣,幹脆利落。實際上,在回答“權兩動幺明白”時,他就在腦子裏迅速打點盤算好了一切:由於閩真路是市區通往閩知工業產業園區的必經要塞,一直是交通頻道關注的重點路段,加之大批量的公司班車和創業企業員工將在大約兩小時內駛過“攀爬點”,無論是否能夠確認“*女”死亡,都將是眾說紛紜的又一輿論熱點,最短時間內封鎖現場,這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是一起凶殺案,誰會選擇把屍體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呢?屍體一旦移動,某些物證或者痕跡就會隨之被破壞甚至消失,整個案件偵破工作在一開始就會陷入僵局。更要命的是,蹊蹺的現場,開放的空間,夜間隻有值班人員留守,大量的取證工作,從通知人員到全部到位,留給他們的時間,可能隻有短短一個多小時。
他掛斷副局長的電話,第一個電話撥給了交警大隊的兄弟,第二個電話撥給了刑隊的內勤,開了免提,一邊簡單進行洗漱:“通知全隊人員,馬上到局裏集合。不管用什麼方式,二十分鍾後統一發車。我要在四點一刻之前看到他們,技術組的全套裝備帶上。”
內勤愣了下:“池隊,包括請假的,全體人員?”
池逸晙想起了曾大方,遲疑了一秒,說:“老曾電話就不用打了,我來說。”說話間,他已經把自己倒騰地神清氣爽,從辦公室的衣櫥裏一遝純白衣物中,取出了一套繡著灰色“cyj”字樣的定製白色內衣換上。
等他套好警服關上門的時候,褲袋裏的手機高亢地唱起了“軍號”,他猛地一機靈。這是平時他晨跑的鬧鍾,哪怕通宵訊問、做筆錄,聽到軍號,他就喝了特濃咖啡一樣瞬間神清氣爽去跑上三公裏,看著太陽升起。從十二歲開始,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他就跟著當將軍的爺爺風雨無阻地晨跑。爺爺過世多年,習慣倒是雷打不動地保持了下來。不過,今天顯然是沒有時間了。
牆麵脫落肮髒的居民樓內,幾層過道的頂燈暗著,忽地撲閃幾下,如垂死掙紮一般,透過樓道鏤空的外牆,顯出一座樓的暮氣沉沉。
男人在忙亂得洗漱,他就是曾大方,刑隊副大隊長,女人坐在布藝沙發上,微閉雙眼,疲憊至極又像是心灰意冷,不再說一個字。女孩屋內有翻身的聲響,她趕緊鬆手起身往裏走,眼神堅毅,臉上沒有一滴淚。
“今天是個大案,隊裏有個專案小組在錦城出差,人手少,時間緊,否則池隊也不會給我電話。”曾大方說話間,洗漱完畢,套上件純黑色羽絨服,把手機和充電寶往口袋裏揣。
曾大方彎下身想要穿鞋,又大步無聲地走到女兒房間門口,張望了兩三秒。臨出門前,眼神瞟過女人,對方不再看他,他也保持沉默。他搖搖頭,深歎一口氣,腳步匆匆往門外走去。
他的眼眶不知不覺卻熱了起來。他隨著自己腳步的節奏,在心裏默默對著母女倆反複說著三個字。
“浩子,幾點了,你都沒睡過,這精神頭夠足的啊!”小民警惺忪著眼睛,從值班宿舍裏出來,隨口招呼道,“浩子,池隊說半小時後集合出發,他先過去,我們一批,你抓緊了啊。”
半夢半醒的小民警等看清屋裏還有個看上去文縐縐的嫌疑人時,趕緊收口,已經晚了。對方等他走遠,就嬉皮笑臉地低聲學舌叫:“耗子警官,您這不幫幫咱自己人啊。”
“去去去,還真把自己當老鼠了。”被叫做“浩子”的民警劉浩眨眼扔了個紙團,嫌疑人躲閃不及。劉浩沒問小民警集合是去哪,做什麼,服從命令是規矩,不該問的不問也是刻在骨子裏的習慣了。他看了看時間,隻是把筆錄打印了,遞給嫌疑人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