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滾著熱浪,一股濃煙漸漸彌散。滾子掩著口鼻關上門,一個勁兒咳嗽:“少爺快走吧!走窗。”
鄭善存一動也不動,眉皺著,手指的骨節攥得‘叭叭’響,突然一轉身,又抓起電話。
火舌高躥著,一下一下燎過窗簾,窗簾一角燃起來,滾子趕緊幾腳踩滅,一扇扇關上窗,留了一扇,滾滾黑煙裏是他焦急的咳嗽:“再不走來不及了!”
鄭善存也咳嗽。汗在流,牙咬得咯咯作響。電話是唯一的希望。他把自己牢牢釘死在這這唯一的希望上。
炙烤之下,一層層牆皮脫落,露出千瘡百孔的舊磚垛,火苗無孔不入鑽進來。滾子脫下外衣四處抽打,顧得這邊,顧不得那邊。
有響動。起初是輕微的斷裂聲。老梁木在烈火中糟朽,聲音延續著放大,整整一條梁柱轟然倒塌。
鄭善存一把推開滾子,狠狠推出去。
外麵是滾子走了音的嘶喊:“少爺!少爺!”
火的這一頭鄭善存大聲喊:“走!記住了,1115,記住這個口令!”
又一聲響,整麵牆在火中坍塌。
大火肆無忌憚撲進來,火將他們隔在兩個世界。
貴賓休息室早已亂成一團。不是火源,可是,看得到火光聽到到人聲,所有人擁擠著往外逃。
大少奶焦急的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好心人拉她一把:“快走啊!”
“我……我要在這裏等。”
“火早晚燒過來!”
大少奶心一橫,甩脫好心的握著她的不知什麼人的手:“我孩子的爹一定會來這裏找我,我就在這裏等!”
逃竄的人們擁擠在一起,互相駘藉,許久才散去。
一聲聲電話鈴在安靜中凸現。不知已響了多久。
大少奶緩緩走向發聲的地方。
鈴聲止住了。
她便也站住。
突然又響起。
那樣刺耳,聽筒幾乎在支架上震顫。
她伸出了手,又停在半空,指頭一根根攥起,在猶豫。心裏忽然什麼一閃,靈犀一般,抓起聽筒。
黃家。
沒點燈,已見不到一絲光亮。
老吳站在搖椅邊。
黃老太問:“回來了麼?”
“還沒有。”
“如果沒什麼意外,該回來了吧。”
“是。如果不出意外,早該回來了。”
一問一答,都把‘意外’咬得很重。
黃老太突然撐起身,毯子滑到地上。
“您這是……這是……”
黃老太竟然掙紮著下了地。
一群人圍過來:“這麼晚了,您是要去哪裏?”
“祠堂。”
“今天又不是祭日,也不是初一十五……”
“為娘的祭奠兒子,還要揀日子麼。”
濃煙填滿了狹小的空間,熊熊的火縮成一小圍,仍在縮。鄭善存劇烈的咳嗽,氧氣越來越稀薄。站不住,他緩緩滑坐在地。他不能讓自己跌倒,他用大衣掩著口鼻,挺下去。不報任何生的希望,可是,挺得一刻是一刻。那電話筒還緊緊的在手裏。
長長的提示音突然終止,聽筒那邊是沙沙的聲音。
接通了!
心一陣狂跳,驟然湧起的氣血讓他眩暈。
“喂——”
聲音猶猶豫豫——是她是她是她!
“夕淼!”他死死抓住聽筒。那一瞬,如不克製,眼淚就會落下來。
“善存——”
他斷然阻止她興奮的聲音:“你聽著!1115,記住這個口令!”
她不明就裏,可她聽得出他的凝重。
“嗯,我記著。”
“記牢!重複一遍。”
“1115。”
“好。好。”
心事已了,提起的一口氣放下了就再提不起。因緊張而直挺的腰板兒一寸一寸軟下去。呼吸都困難。他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善存——善存——”話筒那邊是她的焦急,“你在哪裏?”
“我——”他強撐著四下看一眼——他在哪裏?這是哪裏?沒有門,沒有窗,隻有火,漫天漫地的火,滿眼的火。
“我——”他合上眼,舒長了腿,他放鬆全身的力把全身的力凝聚在喉嚨裏,他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如常,“我已經離開雲修台,在山腳下……在山腳下等你……”
熱淚突然盈滿眼眶。等……這一等,就是來世。
可他馬上蓄起精神,不讓聲音有一絲異常:“你趕緊離開,跟著逃難的人群向外走,有巡警攔你,就告訴他口令。”
“好,我這就走。”
她的聲音在聽筒裏逐漸遠去。
這一去,就是永訣。
“夕淼——”他抓住聽筒拚盡全力,“夕淼!”
這不是他的初衷,可在永訣的一刻,任誰也管不住自己。
大少奶的聲音重又響起:“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呢……此時此刻,他隻是舍不得。
舍不得。
又有什麼在火裏倒塌。
大少奶問:“什麼聲音這樣吵?”
“伐木。”他舍不得她的聲音,說什麼也好,“工人在伐木。”
“善存——”
“夕淼。”他又一次打斷她,“你真堅強。”他說。他咬著牙,“你是我所見過最堅強的女人。你想光大家業,你想承辦公司,都做到了。從來,你都隻靠自己。你——”眼淚咬不住了,停一下,“以後,無論怎樣,要堅強下去……”
他不期而至一連串咳嗽轉移了她的注意。
“咳得這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