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矮牽牛悄然攀在朱紅的窗欞之下,被山中清瑩的月光籠著,說不出的雅致羞怯。
早上那朵最大的蓓蕾,已經綻出粉紫的花瓣,恬然地舒展著,並且已經漫過了窗口,搭著書案的邊緣。隨一聲清脆的輕響,花兒從藤上被折下。
孫綽托著花萼出神,半晌才又搖了搖頭,淡淡歎了一聲。她頷首不語,指尖撚著花瓣的弧度稍一用力,花瓣便被撕了開;平平鋪在桌上,小指上的寶石微微幾劃,嬌嫩的粉紫已是七零八落。
孫綽放了那已然零碎的牽牛,又深深歎了一聲,斜靠在桌案上閉目,雲鬢未散,花鈿猶在,月影下柔頰皎皎,柳眉婉轉。
兩個丫鬟猶立在外間的珠簾畔,那叫緗玉的側臉問:“緋玉,方才是幾更?”
緋玉略一探頭,還未啟口。孫綽卻接了口:“三更了,一慢兩快,今夜的更聽得格外的清嗬!”
緋玉低頭抹了抹淚,強作歡顏走來:“小姐,適才奴婢燉的燕窩隻陪了些牛乳和蜂蜜,絕無半點藥味,小姐好歹喝兩口吧……”
緗玉捧了小小的青瓷盅上前:“小姐……小姐好歹也要保養身子才是……“
孫綽淒苦一笑:“父兄隻怕在這世間已去日無多,我保養了又何用?不如泉下相逢……”
話音未落,淚水簌簌。
兩婢女亦隨之而泣,滿室苦痛。
飲泣過後,抬眼望月,卻見月兒越發盈滿明亮,無限愁悶。孫綽重重一歎,顫聲吩咐再將那聖旨取了來,昏燭之下明黃刺目。
孫氏一族結黨營私……權謀賄賂……私賣公田……苟且外官……大不敬……
孫綽眉間欲裂,長長一卷,皆是罪不容赦;一條一樁,皆是架空皇帝,一手遮天,禍亂朝綱,呼之欲出的忤逆謀反……他不曾明文落下,是否已是感之舊恩,顧之夫妻之情。
孫綽合上那聖旨,後文如銘刻在心,不必一看。娘家如此重罪忤逆,孫氏女兒怎能母儀天下,這結果,不知世間百姓,是否若戲台上那般奸臣倒台時那般稱快。孫綽自嘲,大悲之時,充溢心間的竟是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
他念在她為後幾年無錯,且出宮祈福之期未滿,罪人祈福怕輕薄神明,他沒有將她打入冷宮,隻是降為寶林,七品宮嬪。
孫綽掩麵搖頭,她發覺自己不能把這些從天而降的罪過與眼前的淨月羞花連在一起。一月之前,他的書信還悠悠而來,信封上行書飄逸:綽卿芳鑒。
孫綽伸手拔下玉簪,步搖一晃而跌落桌上,玲玲響成一片。
孫綽在烏發下瑟瑟發抖,噴湧的情緒不知名為何物,家族的哀慟,親人的思憂悲苦,榮極而落的無辜無奈,這些都清楚而痛徹心扉;然而,對那薄情君王,卻沒了聲音。孫綽知道,自己跪在地上接旨之時,便知該恨;枯坐半夜,卻仍不能恨之入骨。往日如海的的感情,即使轉了性,卻難以化為怨恨,反而更似變作無垠的失望。
幾近瘋癲的寶林娘子撕去花鈿,猛然仰頭,脖頸皓白如雪。
緋玉凝了心神強走上前,卻不能言語。眼看著昔日的皇後娘娘痛苦地攥著胸口的明紫色的宮絛,眼角淚光猶閃著燭光,卻不多新淚。半晌,孫綽才緩了些,那絲絛被手心的汗漬得皺成一團,孫綽無意識地鬆了手,臉頰上一抹,拂去了淚水,抬眼望向緋玉,搖頭道:“我隻覺心中絞痛難忍,卻仿佛淚盡了一般宣泄不出……”
此言口吻輕顫,語音若有似無,雖說得流暢,卻叫聽者欲泣,聽來這哪裏是淚盡了,分明是氣要盡了!
一旁的緗玉卻忽地起身,三步兩步奔到門口,撩起珠簾便罵:“這奴才都哪去了!哪個燒了紙,你們就趕著搶去了?我家小姐今日不好,你們也甭琢磨著今後撿高枝飛去!若是娘娘有罪,你們一個也跑不了!小姐如今是寶林娘子,你們是什麼東西?明日說不定就下旨,皆是你們挑唆,各個殺了賣了幹淨!”
孫綽聽她一番喝罵,心思挪了些,反倒清醒不少,將緗玉止住了。外間有丫鬟楊桃兒端茶進來,孫綽見那雨過天晴的茶碗,再看那銀紅灑金短衫的丫鬟,沉靜道:“緗玉說得很是,今後,也的確沒這些金奴銀婢的使喚了。”
緋玉站的遠些,瞄見那小丫鬟略一抬頭,眼稍帶著驚恐,被緗玉喝了出去。
孫綽輕抿一口茶水,茶沫也不曾撇去,隻是沾了沾嘴角,自言好了些。緋緗兩人忙服侍著歇下了。
緋玉在綃帳外的繡墩上才坐下,聽帳中又是那般氣息猶存的輕歎:“不日若是回宮去,你們兩個,也要離我而去了吧。”
門口的緗玉也聽聞,脫口而出:“我隻跟著小姐!”
孫綽帳裏強笑:“我現是正七品寶林,份例不過四個宮女便足了。你們皆是有品級的姑姑,即便不在高品級的宮妃身邊,也自是尚宮局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