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⑾。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⑿!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⒀。
【注釋】
①瘞旅文:為所埋葬的客死他鄉之人而寫作的祭文。瘞(yì),掩埋,埋葬。吏目:官名。明代在知州下設吏目,掌管出納文書等事。土苗:指當地的苗族居戶。
②覘(chān):窺視。
③暴(pù)骨無主:謂屍體在露天之下沒有人去掩埋。
④繄(yī):猶“是”。
⑤中土之產:出生於中原的人。
⑥遊宦:外出做官。
⑦竄逐:放逐、流放。
⑧瘴癘:因受瘴氣而生的疾病。瘴氣,是山林間濕熱蒸發能致病的一種氣。
⑨縱不爾瘞:即“縱不瘞爾”,即使我不來埋葬你。虺(huī):毒蛇。句謂:毒蛇猛獸也會吃掉你們的屍體。
⑩為心:猶言安心。
⑾維天則同:隻有天是相同的。維,通“唯”。異域殊方:泛指外地、他鄉。
⑿驂:原意為三匹馬駕車,此代指駕馭。紫彪:紫色的小馬。文螭(chī):彩色的龍。螭為古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
⒀厲:惡鬼。墟:山。
【鑒賞】
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作者以兵部主事的身份上疏彈劾宦官劉瑾,以解救戴銑等人,結果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在這“言語不相知”的荒僻之地生活了三年。當他看到一位自京而來的吏目攜子帶仆俱死荒郊,不禁觸類傷懷,便去掩埋其屍,並臨穴祭奠,寫了這篇文字。文章哀深情濃,淒楚動人,言辭悲傷懇切,婉轉紆徐,有濃厚的感情色彩,讀之令人喉梗鼻酸。
文章樸實無華,看似平常,實為精心錘煉,“少一字則義闕,多一言則辭妨”,開頭僅用了六十多字,就交代清楚了時間、地點、人物、環境。這一部分,作者重點突出的是一個“慘”字,並暗示著自身的遭遇悲慘,哀痛吏目其實也就是哀痛自己。接下來的散文部分主要突出的是一個“悲”字,吏目客死他鄉,卻“俸不能五鬥”,乃至“三骨之無依”,固然可悲,而作者由彼聯想到此,更覺己之可悲!接連以三個“嗚呼傷哉”開頭,就充分表達了心中的悲憤和激動。然後,作者改用韻文的形式進行祭告,在這一部分裏,筆鋒已轉,主要表達了一個“慰”字。在這兩段歌辭裏,作者把語氣詞“兮”字分別置於句中不同的位置上,前段置於句中,舒緩了語氣,使作者的勸慰更顯真誠;次段置於句末,使得語氣稍顯明快,表達了作者心胸的豁達。
妙評
掩骼埋栽,原是仁人之事,然其情未必悲哀若此。此因有同病相憐之意,未知將來自己必歸中土與否,觸景傷情,雖悲吏目卻是自悲也。及轉出歌來,仍以己之或死或歸兩意生發,詞似曠遠,而意實悲愴,所謂長歌可以當哭也。餘讀先生全集,多見道之言,且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牆壁,真一代作手矣。
——清·林雲銘《古文析義》卷十六
先生罪謫龍場,自分一死,而幸免於死。忽睹三人之死,傷心慘目,悲不自勝。作之者固為多情,讀之者能不下淚?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二
唐順之
作者名片
唐順之(1507—1560)
字號:字應德,一字義修,號荊川
籍貫:武進(今江蘇武進)人
個人簡介:明代儒學大師、軍事家、散文家。嘉靖八年(1529)進士,官翰林院編修,不久罷歸。後又起任職方郎中,視師浙江,屢破倭寇,升左僉都禦史。
唐順之學識淵博,對天文、地理、數學、曆法、兵法及樂律皆有研究,又是明中葉重要散文家,與王慎中、茅坤、歸有光等同為明代重要文學流派——“唐宋派”代表。其文學主張早年曾受前七子影響,標榜秦漢,讚同“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中年後受王慎中影響,察覺七子詩文流弊,於是拋棄舊見,公開對七子擬古主義表示不滿,提出師法唐宋而要“文從字順”的主張。他一方麵多推崇三代、兩漢文學傳統,同時也肯定了唐宋文對比的繼承和發展,逐步確立了“唐宋八大家”的曆史地位。
他的文章實踐了自己的主張,文風簡雅清深,敘事嚴謹,間用口語,不受形式束縛。其記敘散文,大多有敘有議。但他仍沒有完全擺脫複古主義理論的束縛,師法唐宋也是在以唐宋古人為法度,一些文章中還有八股文作法的影響。然而,唐順之等唐宋派為後來撼動後七子文壇統治地位的公安派多少起了一點開拓作用。
著作有《荊川先生文集》17卷,輯有《文編》64卷,集取由周迄宋之文,分體編列,其中選錄了大量唐宋文章。近代林紓輯有《唐荊川集》,為較通行的唐順之選集。
信陵君救趙論(唐順之)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餘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①。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②?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餘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③。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④。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隻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餘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⑤。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⑥。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⑦;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⑧。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雖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⑨?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⑩!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⑾。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
【注釋】
①竊符:事見《史記·魏公子列傳》。
②紓(shū):解除。
③誅:指責,責備。
④婚姻:有婚姻關係的親戚。因信陵君的姐姐嫁於平原君,故謂。激:斥責。
⑤自為計:為自己考慮。激諫:激烈率直地諍諫。
⑥背公死黨:違背國家利益而為朋黨效死盡力。
⑦重(zhòng)相:指有崇高聲望的大臣。威君:有顯赫聲威的君主。
⑧贅旒(zhuì liú):連綴於旌旗上的飄帶,比喻實權旁落的君主。
⑨銜恩:接受恩惠。
⑩履霜之漸:原謂踏霜而知寒冬將至。此處猶言事態產生嚴重的後果,是一步步發展來的。
⑾葬原仲:詳見《春秋左傳·莊公二十七年》:“秋,公子友如陳,葬原仲,非禮也。”翬(huī)帥師:翬,魯國公子,字羽父。事詳見《春秋左傳·隱公四年》:“諸侯伐鄭,宋公派人到魯國借兵,魯公拒絕,羽父固請而行。”這是強臣無視君主的行為。帥,同“率”。
【鑒賞】
明正德年間,以劉瑾為首的宦官專權,達到了高峰。明世宗即位後,曾著手對宦官勢力進行打擊和限製,暫時加強了中央集權。但不久便沉心道教,妄求長生,不理朝政,中外大權,一攬於嚴嵩之手。有識之士,莫不惡之。作者唐順之就是在這個曆史背景之下,借信陵君竊符救趙為論題,對其功過得失進行辯證分析而寫作的一篇議論文,強調了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性,抨擊了目無君主的擅權行為。
全文可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從客觀效果的角度,肯定了信陵君的竊符救趙。第二部分則指出其竊符的思想出發點是錯誤的。第三部分從主觀角度出發,說明麵對趙國求救,自己認為應該怎樣去做。文章前麵指出不該怎麼做,此處說明應該怎麼做,一反一正,相得益彰,使論點更明確。接著又用“何為計不出此”設問,再次強調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並列舉穰侯、虞卿為例,揭示利害關係,表明如此發展下去,君主就會變為“贅旒”,成為無用的裝飾物。這種比喻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足以震駭驚醒任大權旁落的君主,文章亦由此達到了高潮。最後部分對魏王、信陵君、如姬等人都進行了中肯的評價,引《春秋》作陪,指出那些無禮於君王的人臣、任權失落的君主,皆應引此為戒。
本篇立足於社稷,義正詞嚴,欲抑先揚,層層深入,環環相扣,如對席論辯,一氣嗬成而結構謹嚴。內容豐富,文辭樸實。
妙評
誅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層深一層,一節深一節,愈駁愈醒,愈轉愈刻。詞嚴義正,直使千載楊詡之案,一筆抹殺。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二
此篇以竊符罪信陵,此俗解也。先生劈首駁去,直揭其無王之心暢發,而並罪及趙王、平原、侯生、如姬、魏王,無義不到,無筆不深。以此為時文,全陳當避席矣,吾於此文真無遺憾。
——清·李扶九原編、黃仁黼重訂《古文筆法百篇》卷五
宗臣
作者名片
宗臣(1525—1560)
字號:字子相,號方城山人
籍貫:興化(今江蘇興化)人
個人簡介:明代著名散文家,為“後七子”之一,是南宋末年著名抗金名將宗澤後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任刑部主事、吏部員外郎。因為得罪嚴嵩,被貶為福建布政使司左參議。後因防禦倭寇有功,遷提學副使。
其文風格潑辣灑脫。其詩始學李白,頗以歌行跌宕自喜,但缺乏李白詩特有的豪邁氣勢和充沛感情,故作品給人以拉雜叫囂之感,無佳作;律詩常有雋句而無完篇,絕句較有神韻,格調清新,娟秀優美。撰有《宗子相集》15卷。
報劉一丈書(宗臣)
數千裏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①。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②。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③。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④。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⑤。”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推門⑥。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麵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⑦。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⑧。”且虛言狀⑨。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讚之⑩。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⑾。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⑿。”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⒀?
【注釋】
①劉一丈:字墀石,排行第一,是作者父親的朋友。
②上下相孚,才德稱位:上下級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與自己的職位相稱。孚,信任。
③作婦人狀:謂故意扭捏作態。
④刺:明代官場謁見,用紅紙寫官職、姓名以投遞通報。相當於今之名片。
⑤相公:唐宋以後對宰相的尊稱。
⑥盥櫛(guàn zhì):洗臉梳頭。
⑦壽金:祝壽禮金。此實為賄賂。
⑧厚我:很看重我。
⑨虛言狀:虛假地描述相公厚待他的情形。
⑩心計:心中考慮。交讚:一齊讚揚。
⑾褊(biǎn)衷:狹隘的心胸。
⑿大言:猶揚言,此含有自嘲之意。
⒀得無:能不,表推測。
【鑒賞】
本文是一篇著名的書信體散文。作者在給其父好友劉一丈的回信中,就其在來信中所提出的“上下相孚,才德稱位”的勸告,順勢抒發內心的積憤,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官場的腐敗,諷刺鞭撻了在上者恃權收賄,在下者趨炎巴結的醜惡行徑,公開表明自己不願與之同流合汙的氣節和品質。
文中重點描摹了奔走權門的無恥之徒的種種醜態,對他們夤緣鑽營、甘言媚詞、逢迎拍馬的細節,刻畫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語言生動俏皮,諷刺意味濃厚。文章以事情發展的時間順序為脈絡,畫出了一組惟妙惟肖的係列漫畫,寫出了一個頗具戲劇性的諷刺小品。雖由於曆史的局限,作者麵對如此腐敗的社會,采取的隻是“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的處世哲學,因而削弱了文章的批判和鬥爭的力量,卻為我們留下了認識封建社會官場醜惡本質的形象材料,引人深思,促人警醒。
妙評
描寫逢迎之狀態如畫。
——清·黃宗羲《明文授讀》卷十九
是時嚴介溪攬權,俱是乞哀昏暮、驕人白日一輩人,摹寫其醜行惡態,可為盡情。末說出自己之氣骨,兩兩相較,薰蕕不同,清濁異質。有關世教之文。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