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樛木祝福歌。
一
南有樛(jiū)木,南方有枝條下垂的大樹,
葛藟(lěi)累之。樹上攀援著葛藟的青藤。
樂隻君子,快樂喲坦蕩的君子,
福履綏之。幸福之神使你永遠安寧。
【異文】樛,阜陽漢簡、《韓詩》作朻。《釋文》:藟本亦作櫐。累,本又作虆。
【韻讀】累、綏,微部。
【樛木】枝條下曲的樹木。
按:《毛傳》雲:“木下曲曰樛。”其本字當從《韓詩》作“朻”。《爾雅·釋木》雲:“下句曰朻,上句曰喬。”樛、朻古音同,臧琳《經義雜記》疑樛為朻之重文。夏辛銘《讀毛詩日記》曰:“考《說文》二徐本,樛、朻分為二篆。樛下雲:下句曰樛。朻下雲:高木也。今段氏本據《韻會》作朻,雲:‘朻,高木下曲也。’則又合二義為一。按:朻從丩聲,樛從翏聲,二字皆形聲兼會意,義各不同,二徐分二篆是矣。然當於‘樛’訓高木,‘朻’訓下句。《爾雅·釋木》:下句曰朻。下句即下曲。《說文》:‘句,曲也,從口丩聲。’朻亦從丩,丩者,相繚繞也。句、朻正以疊韻為訓。古凡從丩之字,皆有句曲繚繞義,如糾,從糸丩聲。《魏風》:‘糾糾葛屨。’《傳》:‘糾糾,猶繚繚也。’虯,從蟲丩聲。《吳都賦》:‘輪囷虯蟠’注:‘謂如龍蛇之般屈相糾也。’以糾釋虯,虯亦有句曲義。詩以樛木之下曲興後妃之下逮,與《爾雅》‘下句曰朻’合,其訓為下句,其字正當作朻矣。樛從翏聲,《說文》:‘翏,高飛貌。’又《風部》:‘飂,高風也。’從翏之字有高義,故高木之字作‘樛‘。樛、朻音同義異,而同部得相假借。詩作樛木者,正朻之假字。二徐本《說文》於樛下雲‘下句曰樛’,朻下雲‘高木也’,必後人傳寫之誤。《爾雅》‘下句曰朻’其字作朻,則《說文》‘下句曰朻’亦必作朻可知。若《爾雅·釋文》‘朻’又作‘樛’,此則後人見詩作‘樛木’,據以妄改耳。朻、樛字雖通假,義實各異。段玉裁《解字注》刪樛存朻,並二義而一之,失許氏之旨矣。”此說甚明。牟庭、胡承珙等則又據《說文》釋樛木為高木,以為木自喬高,葛藟上附。胡氏又雲:樛木雖高,而葛藟得以蔓延。猶後妃至貴,而眾妾得以上坿。此則是從經義出發考慮詩的解釋的。張綱《經筵詩講義》則說:“木上竦曰喬,下曲曰樛。喬則與物絕,故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樛則與物接,故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麗以上。”張說更近於詩義。亦有作別解者,如羅典《凝園讀詩管見》以為樛木當是椒木,“《唐風》椒曰椒聊,樛、聊並訓木下曲,其為椒可知。椒多子,聚生成房,古以後宮稱椒房者,殆為此。”殊不知椒木性麻,植物近之者往往會被麻死,筆者曾親見有桑樹生於椒樹側,因枝葉相接而枯死,故藤類植物不可能攀附椒樹而上延。
【葛藟】葛類植物的一種,又名千歲藟。葉如葡萄而小,蔓延可達數丈長。
按:鄭玄分葛、藟為兩種植物,孔穎達疏亦謂藟與葛異,《釋文》引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又單注藟雲:“藟,一名巨苽,似燕薁,亦延蔓,葉如艾白色,其子赤可食。”後之解詩者也多從此為說。但《詩經》中有“莫莫葛藟,施於條枚”、“綿綿葛藟,在河之滸”,《周易·困卦》言“困於葛藟”,《左傳·文公七年》言“葛藟猶能庇其本根”,葛藟每連言,當為一物,即如何楷所說:“《易》、《詩》、《左傳》皆以‘葛藟’二字連言,未必兩物皆生一處。”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也以葛藟為一物,以其似葛,故稱葛藟。此說甚確。但葛藟為何物,說者則不一。《說文》雲:“藟,艸也,從艸畾聲。《詩》曰‘莫莫葛藟’。一曰秬鬯也。”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以為巨苽、巨荒、秬鬯、諸慮,實為一物。《太平禦覽》引《毛詩題綱》以葛藟為燕薁藤,即山葡萄。馮複京《詩六家名物疏》以為即《爾雅》之諸慮。 本草家以為是千歲藟。李時珍引陳藏器曰:“蔓似葛,葉下白,其子赤。條中有白汁。”又雲:“蘇恭謂為蘡薁,深是妄言。頌曰:處處有之,藤生,蔓延木上,葉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莖,汁白而味甘。五月開花,七月結實,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葉,春夏間取汁用。”鄭樵《通誌·昆蟲草木略》雲:“此草藤生,大者盤礴,故有千歲藟之名。唐薑撫言:服常春藤,使白發還鬒,明皇使取以賜中朝老臣……常春藤者,千歲藟也。”羅典則以為藟即果窳,齊人謂之天瓜,與葛聯稱,猶言瓜葛。也有釋藟為藤,以葛藟即藟者。和刻本茅原定《詩經名物集成》雲:“葛藟原一種,故無古注(指毛無注)。可見《詩》中言藟,未嚐不言葛也。《陸疏》巨瓜,《草木略》附益之以常春藤,及《草木考》引《毛詩題綱》名為燕薁藤,其他《爾雅》所謂諸慮,《說文》所謂秬鬯,各皆徑庭邈遠之異類。溷合為說,尤非。”日本仁井田好古則雲:“諸家或以常春藤與千歲藟為一物者,誤也。”今從本草家說。
【累】攀附纏繞。
按:《說文》:“累,綴得理也。一曰大索也。從糸畾聲。”索為係物、捆物所用,故引申有係、纏繞的意義。《左傳·成公三年》杜預注:“累,係也。”《漢書·司馬遷傳》師古注:“累,係也。”引申之則為攀附纏繞。故《釋文》雲:“累,纏繞也。”
【隻】語助詞,猶哉。
按:“樂隻君子”《詩》中恒見。舊或以“隻”訓“是”,如《釋文》雲:“隻,猶是也。”。《南山有台》篇鄭玄箋曰:“隻之言是也。”馬國翰《目耕帖》卷十三曰:“《樛木》‘樂隻君子’,猶樂是君子。”牟庭則以為“隻”即俗語中之“者”(這)。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亦言:“今俗用這字,亦隻之轉聲。這猶是也。”朱熹則雲:“隻,語助辭。”呂祖謙譯此句為“樂哉君子”,嚴粲亦雲:“隻,語已辭也……‘樂隻君子’蓋曰‘樂哉君子’也。”陳啟源《毛詩稽古編》雲:“《呂記》、《嚴緝》皆雲‘樂哉君子’,語氣雖別,而大義則同。案《說文》:‘隻,語已詞,從口,象氣下引。則以‘哉’字代之,亦可通也。”王先謙亦雲:“《說文》:‘隻,語已詞也。從口象氣下引之形。’《廣雅·釋詁》:‘詞也。’語相屬而氣微下引以舒之,故為語已詞,句中皆然,不獨句末。‘樂隻君子’,猶‘樂哉君子’矣。”裴學海也以為“隻”相當於“哉”,與《詩經·燕燕》“仲氏任隻”之“隻”同。丁惟汾則雲:“‘隻’為‘也’之異文。‘樂隻君子’即‘樂也君子’。凡《詩》中‘隻’字,皆當作‘也’字讀。”亦可通。
【福履】福祿。履、祿一聲之轉。
按:“履”舊約有二說,一釋為“祿”,如《毛傳》雲:“履,祿。”《鄭箋》也以“福祿”釋“福履”。一以“履”之本義引申而說詩,如姚舜牧雲:“‘福履’二字聯讀,‘履’字不作‘祿’字解。《易》曰:‘視履考祥,其旋元吉。’凡考人之善否,莫良於所履。其人誠善,吉祥不期而自集,是之謂福履也。”郝懿行《詩問》雲:“履,踐行也。”牟庭釋“福履”為“福祥之履”,猶言“玉趾”。王先謙申《魯詩》說雲:“《說文》:‘福,祜也。’‘履,足所依也。’與福相依,無所不順,故‘履’訓‘福’也。”今從《毛傳》。履、祿雙聲,故《爾雅·釋詁》祿、履並舉,同釋“福也”,《釋言》又雲:“履,祿也。”“福履”即“福祿”之音轉。竹添光鴻雲:“王弼注《易·履·上九》雲:‘禍福之祥,生乎所履。’然則‘履’訓‘祿’者,即以為動履之善,能致福祿,義自可通。但此詩‘福履’連文,自當用《釋言》訓‘履’為‘祿’耳。”
【綏】安撫。
按:《毛傳》、《爾雅·釋詁》皆雲:“綏,安也。”《廣雅·釋詁》:“綏,撫也。”“綏”本字當作“妥”,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即雲:古“綏”字作“妥”,金文與卜辭並同。如《蔡姞簋》“以妥多福”,即不從糸。“妥”古文字作以手撫女形,勸安撫”之義。丁惟汾以為綏、安、慰、遂等,皆有語音上的聯係。“‘綏’字亦作‘遂’,《小雅·雨無正》篇‘饑成不遂’,傳雲:‘遂,安也。’又作‘慰’,《車舝》篇‘以慰我心’,傳雲:‘慰,安。’”此可備一說。
章評:樛木枝葉下垂,藤條攀援而上,上下相糾,正有相互援扶、福祿綿長氣象。
二
南有樛木,南方有枝條下垂的大樹,
葛藟荒之。葛藟的藤葉布滿了樹間。
樂隻君子,快樂喲坦蕩的君子,
福履將之。幸福之神永遠與你相伴。
【韻讀】荒、將,陽部。
【荒】蒙、掩蓋。這裏是言藤蔓莖葉覆蒙在樹上。
按:《毛傳》及《爾雅·釋言》皆雲:“荒,奄也。”《說文》雲:“荒,蕪也。從草巟聲。一曰草掩地也。”又雲:“奄,覆也。”《禮記·喪大記》鄭注雲:“荒,蒙也。”所謂奄、蒙、蕪等,皆有覆蓋之義。考其本字當作“幠”,《詩經·魯頌·閟宮》“遂荒大東”,《爾雅·釋詁》郭注引作“遂幠大東”;《禮記·投壺》“毋幠毋敖”,《大戴禮》作“無荒無傲”。荒、幠一聲之轉。《說文》雲:“幠,覆也。”《儀禮·士喪禮》鄭注:“幠,覆也。”覆為覆蓋,幠、覆雙聲,音或轉為冡(冡、幠、覆皆唇音),《說文》雲:“冡,覆也。”通作“蒙”,《詩經·葛生》言“葛生蒙楚”、“葛生蒙棘”,蒙也是覆蓋的意思。這裏是形容葛藟藤葉茂盛,覆蓋於樹上。
【將】扶助。一說壯大。
按:《毛傳》以為“大也”,即壯大、發展之意,言福祿使他獲得了發展、壯大。《鄭箋》以為“扶助”,即福祿扶助他發展。二說皆通,而鄭說更具詩味。馬瑞辰雲:“《說文》:□,扶也。從箋意則將為□之假借。”牟應震《詩問》雲:“將之為義也,於人也,扶翼而行之;於物也,奉承而進之;於事也,維持而成之,其義一也。”
章評:“將”字字法奇,是擬人寫法。
三
南有樛木,南方有大樹下垂枝條,
葛藟縈之。葛藟的青藤盤旋回繞。
樂隻君子,快樂喲坦蕩的君子,
福履成之。幸福之神成就你的美好。
【異文】縈,《說文》引作□,《釋文》□。
【韻讀】縈、成,耕部。
【縈】盤旋回繞向上之貌。
按:《毛傳》雲:“縈,旋也。”本字當作“□”。《說文》雲:“□,旋貌也。從艸,榮聲。《詩》曰:‘葛藟□之。’”於“縈”則雲:“收卷也。”是“□”為正字,‘縈’為假字。《釋文》作“□”,當是別字。參陳鱣《簡莊疏記》及沈濤《銅熨鬥齋隨筆》、徐鼒《讀書雜釋》等說。
【成】成就。言福祿成就其業。
按:《毛傳》雲:“成,就也。”《說文》:“成,就也。從戊丁聲。”《爾雅》言“就,成也。”成、就雙聲,故得互訓。竹添光鴻則雲:“《周禮·司儀》‘令為壇三成’司農注:‘三成,三重也。’《爾雅·釋丘》‘丘一成為敦丘’注:‘成,猶重也。’據此則‘成’有‘重’義。‘福履成之’者,言福履重疊而成就之,不止於綏之、將之也。成字必兼重疊成就二義,文義始完。”
總說
這是一篇向人祝福的歌子,詩義甚明。戴震《詩經考》以為“下美上也”,最為簡要。但因為前人以經讀詩,故生出了許多不同的解說。《詩序》說:“《樛木》,後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焉。”所謂“逮下”,指能以恩意接及其下,故鄭玄說:“後妃能和諧眾妾,不嫉妬,其容貌恒以善言逮下而安之。”這估計是編詩者由樛木下曲、葛藟上延的形態表現而附於詩的意義,也是詩作為房中樂的樂用意義,並非詩的本義。朱熹發揮說:“後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故眾妾樂其德而稱願之。”以為是眾妾稱頌後妃之詩,此則便大誤了。後之研究者多將“美後妃”認作是詩之本義而申說之。包括一些今文派的學者,也多如此說。如魏源以為美後妃得配君子以成其德,王先謙以為美文王得聖後受多福等。但從詩中看不到後妃的影子,隻看到反複稱“君子”者,因此季本又說:“南國美文王屈己下人之德也。”偽子貢《詩傳》、申培《詩說》又以為是南國樂文王之德;林義光以為是美君子惠及其下;今人又有以為賀新婚詩,美女子嫁得其夫的。這也隻是猜測,並不實證。因為詩篇過於簡短,人們可以隨意將其組合在一個生活故事之中,可以說美女子嫁得其夫,當然也可以說是美君子有豔福了。不過從文學閱讀而言,這樣的理解也是允許的。
此處須加說明的是詩以葛藟為喻的問題。在《詩經》中,常以藤攀枝條喻人之幸福快樂。如《小雅·南有嘉魚》:“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於條枚。豈弟君子,求福不回。”《左傳·文公七年》雲:“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杜預注:“詩人(按:指《詩經·王風·葛藟》篇)取以喻九族兄弟。”此當與原始之植物崇拜有關。原始人因自身防衛力量之薄弱,往往將自然物認作其保護神。此在今少數民族中還隨處可見。在彝族中有崇拜竹子的習俗。像廣西隆林、雲南富寧等地的彝人,每村都有特種的蘭竹,而且每年都要舉行祭竹大典。他們相信蘭竹的榮枯關係著族人的興衰。曾有資料說,解放前敵機轟炸彝族居區時,漢人跑進了防空洞,而彝族民眾則鑽進了竹林。因為他們相信竹林能護佑他們。彝族中還有崇拜鬆樹的習俗。像雲南澄江等地的彝民,每年都有大祭鬆樹、向鬆樹祈福的活動。在高山族中有祭祀芋、薯、粟等的活動,在黎族中有崇拜“山豬草”的習俗,滿族中有祭柳、娛柳的習俗,阿昌族中有祭神樹的習俗,川西南的納木依人有祭“萬年青”的習俗,白族有崇拜榕樹與楓樹的習俗……像此類記載,在今之少數民族資料中比比可見。《樛木》當與原始時祭祀藤類植物的祭歌有關。關於藤類植物,有不少神話傳說。《異苑》卷二雲:“隋縣永陽有山,壁立千仞。岩上有石室,古名為神農窟。窟前有百藥叢茂,莫不畢備。又別有異藤,花形似菱菜,朝紫、中綠、晡黃、暮青、夜赤,五色迭耀。”《南史·孝義傳上》雲:解叔謙母病,謙夜於庭中祈福,聞空中語雲:此病得丁公藤為酒便愈。《本草》雲:唐開元末,隱民薑撫,年幾百歲。召至集賢院,言服常春藤使白發還黑,長生可致。這些傳說當都發酵於原始的藤類植物崇拜。而《本草綱目》又十分認真地說:千歲藟補五髒,益氣,續筋骨,長肌肉,久服,輕身不饑耐老,通神明。葛藟之所以有千歲藟之名,與古人的藤樹崇拜不無關係。原始人認為神木能給他們以護佑,會給他們帶來福祥,因此對它們舉行祭祀,在神木前載歌載舞。如雲南富寧彝族祭竹時,不僅要作法誦經,還要男女群起而舞,要曆時幾個小時。他們相信竹能降福於他們,能使他們人丁興旺。《詩經》中《樛木》以及《南有嘉魚》、《旱麓》,也正蘊含著祈福於葛藟的原始意識在內。不過它們已不是原始的祭歌了,而是脫胎於祭歌的祝福辭。因此它們雖失去了宗教的意味,而卻殘存者植物崇拜的遺跡,以葛藟虆木,象征福祿之綿長無疆。猶如彝族以竹林之榮枯象征氏族之盛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