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色彩斑駁的秋天，山西的表舅來我家，從平車上卸下一個筐，說小胖，給你的。我過去一揭蓋兒，一張長長的嘴伸出來，帶幾根胡須，是山羊！兩個眼眶處像落上兩塊橢圓的黑葉片，熊貓一樣，但那時可不知熊貓的。隻見它伸出鼻子來嗅這嗅那，像條小狗一樣有趣。我高興得跳起來，但還沒有落地，那個小山羊從筐裏跳出來，而且一發不可收，連著跳了幾十下，似乎還不足於展示它的功夫，又徑直跳到豬圈牆上，再一下就跳進豬圈裏，把正在豬棚下側身睡覺的大花豬嚇了一跳，花豬哼哼唧唧地起來，小山羊已經照它的肚子就是一下，那頭一百多斤的花豬還在嗷嗷地抗議呢，小山羊又飛身躍出了豬圈。我高興地問，公的母的？
表舅說，公的，在山岩上抓的羊羔子，才養兩仨月，野性大，留心別讓跑了。
我叫它黑眼兒，把它關在家院裏，不斷地去外邊薅青草喂。它可是一個典型的破壞分子，幾乎沒一分鍾休閑，不停地跑，不停地跳，跳上我做作業的課桌，踩壞我的作業本；跳上我家裏的棚上，弄得上邊堆放的雜物哢嚓嚓亂響；還會沿著豬圈牆跳上我家的院牆，我正在下邊捏一把汗，唯恐它掉下來摔死呢，它卻在高高院牆上小跑著倏地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在我驚呼出了聲時，它卻得意地抖著毛刷似的小尾巴，接著就一撅屁股跑快，淩空一躍，又躍上了我家的廚房頂。廚房頂是抹的麥秸泥，哪裏經得住它這般跳遠跳高，好幾個地方被踩出了窟窿。爹幾次氣得拿起木棍要教訓它，都被我攔住，隻好自己上房又用泥抹了一遍。我是獨子，隻要我堅決反對的事情，爹是不會做的。但從此上房用泥抹房頂成了爹經常的作業，但每次完成後都要吵我，我成了黑眼兒羊錯誤的受罰者。我也曾多次把黑眼兒羊牽到廚房跟前，指著讓它看它造成的惡果，黑眼兒羊毫無認錯的覺悟，總是不耐煩地一轉屁股就跳開了。
我每天去上學，都要鄭重其事地向黑眼兒羊道別，黑眼兒羊似乎很理解，馬上麵向我立定叫上幾聲表示留戀。我放學回來，總是要拐個彎兒，割些嫩草回來，黑眼兒羊知道的，它一聽我的腳步聲，就興高采烈地旋風般跑來，把我手中的草一把掠走，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經過了冬春，轉眼又到了夏，黑眼兒羊越長越大、越長越強壯了，脊背覆蓋著緞子般的毛皮，一雙尖角有力地聳在頭頂。暑假裏我常常帶它出來。它精力充沛，在赤日炎炎下照樣四處遊蕩，跑起來輕盈靈活，站那裏威風凜凜，吃草之外，經常練習依托樹木、溝坎的掩護去靠近、隱藏，時而一場爆發式的攻擊，或者突然的奔跑逃離。每當有其他山羊、綿羊或者豬經過，它往往就淘氣地野性地去攻擊。後來我發現它對村裏的狗也並不畏懼，反而頗有決一雌雄的精神，一見狗就勇猛地衝過去，弄得我拚命拽住套在它脖子上的繩索，常常弄出一身的汗。
那天村主任家的黑狗過來了，村主任家在村東頭，但他家的狗今天在我們村西出現，這不是好事。我小心翼翼地把黑眼兒羊摁倒在路溝裏，但是村主任的狗向來是盛氣淩人的，大約聞到什麼氣味兒，它小步快跑徑直朝這邊過來了，喉嚨裏還發出嗚嗚的威脅聲，我正擔心，黑眼兒羊按捺不住一下子跳上來，平時很受村裏人們包括家禽家畜們敬畏的黑狗大約是沒想到，一下子被黑眼兒羊的角抵住，橫著一撞，呼一下撞出幾米遠，黑狗汪汪地叫著逃跑了。
許多人都很開心，小夥伴們都朝我蹺大拇指，我雖說有幾分驕傲，可到底擔著心，到家果然被老爹罵一場。村主任的狗雖然不是村主任，但還沒誰敢來衝撞它。今天的事是不是有啥後果，誰也不敢講。
村主任果然來俺家了。就是沒有提狗這件事，村主任來也難有啥好事，村裏人都知道要弄些好東西給村主任，這叫做花錢消災。可我家有啥好東西呢？村主任進了我家院門開門見山地說你家養了野山羊？爹賠著笑。堵在羊圈裏的黑眼兒不知道啥時候蹦了出來，一溜跑步朝村主任衝過來，隻聽嘚嘚的蹄聲響，我連忙去攔阻也沒攔住，村主任轉身就跑屁股還是被抵了一下。雖然我們擔心很多天，但村主任除了在大喇叭上吆喝幾次“必須管好自家豬羊”，就再也沒上過我家的門。我摟著黑眼兒羊的脖子說，村主任其實是好人哩！爹看看我又看看黑眼兒羊，臉頰上也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