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坊(1 / 2)

劉立勤

紙坊,也就是做皮紙的地方。皮紙現在已經很少見了,那時候的用途是很廣泛的,可以做本子記賬,可以糊窗戶把寒風擋在戶外。代銷點還可以用皮紙包糖,母親也可以用皮紙做鞋樣子。最難忘記的是皮紙可以做風燈:挑五張大簾子的皮紙,圍成一個正方體,在空著的那一麵設置一個機關,安放一支漆蠟油做的粗大蠟燭。然後點燃蠟燭,隨著蠟燭紅黃色的火焰慢慢凝聚熱浪,碩大的風燈就會慢慢地升起,就會把光明和溫暖帶進冬夜裏那遙遠的天空。

皮紙用途廣泛,做皮紙卻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春天,構樹剛剛發出嫩芽,要上山把構樹砍回來,用衝窖一蒸,然後剝皮。剝來的皮子還要用石灰漬洗,除掉外麵黑黃的粗皮,留下白白的如同棉麻一樣的皮子。再用兌窩將皮子舂成絨,做成紙漿,然後放進那個龐大的漿池裏,紙匠才可以從裏麵撈紙。

撈紙的紙匠是個城裏人,長得很白,而且收拾得十分幹淨,說話細聲細氣的,和我們村裏人有著很大的差別,誰見了都喜歡。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媳婦,見了紙匠就歡喜地笑。笑在臉上,甜在心頭,手裏的活兒輕鬆了許多。

可惜,那些年輕的姑娘媳婦很少有機會見到紙匠,紙匠整天待在紙坊裏撈紙,她們在地裏勞動,誰也見不上誰。即使歇了工,她們也不好意思到紙坊裏去看紙匠。倒是我們這些小孩子方便,想去了就去,想走了就走,誰也不會說什麼。

我們喜歡在紙坊裏聽紙匠說話。紙匠能說許多方言,常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紙匠還會講關公,講孫悟空,講飛機,講宇宙海洋,講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紙匠也講崔鶯鶯,講林黛玉,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紙匠講這些的時候,卻不忘手裏的活兒。他一邊講話,一邊將紙簾子探進紙漿池子裏,左一擺,右一蕩,一張紙就出來了。紙匠取下簾子,將水淋淋的紙倒放在旁邊的木板上,又開始另外一張紙的勞作。紙匠高興了,也會讓我們學著撈上一張兩張的,而我們撈出來的水紙不是花網,就是疙瘩。紙匠會毫不猶豫地扔進漿池,自己重新開始勞作。

當水紙積攢到一尺來高,小梅推著車子就來了。小梅是大隊長的女兒,負責曬紙。小梅來了,紙匠小心地把水紙放在手推車上,小梅就踏著“咯吱咯吱”的車輪聲妖妖地走了。小梅走了,紙匠的話就沒了,眼睛也跟著小梅走了。我們不知道小梅身上有什麼東西會扯住紙匠的眼睛,也跟著小梅走。就看見小梅一路甩著好看的大辮子,屁股一扭一扭地走進了我們那個古老的院子,把一張一張的水紙,貼在幹淨的石灰牆上。待我們吃罷了飯,牆上的水紙就幹了。小梅又一張一張地收回來,交給紙匠,紙坊旁邊的庫房裏就有了一摞摞的皮紙。這時,紙匠會取下幾張,畫上田字格,讓我們描紅,讓我們仿影。而紙匠和小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們不明白他們話裏的意思,卻發現他們的眼睛很亮很亮,亮得像是太陽光下麵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