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幾年之後
夜嬰回到村裏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後的六月天。這天太陽很大,汗水一直沿著頭發滴下來。她摸摸自己的臉,是那麼瘦,她早已失去了少女的圓潤,裹在皮膚裏麵的隻有骨頭。她扯著嘴角笑起來,她似乎從來沒有胖過,少女時代的她也是很瘦的,可是那時候的她非常潤澤,皮膚像絲綢一樣滑溜溜的。她捏捏自己的手臂,瘦得像秋天的枯枝。哈哈,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根幹癟的瘦柴呢?
養父的骨灰裝在壇子裏,她用一塊棉布好生包著,從前那麼粗壯的一個男人,死後隻剩下一灘灰,似乎人就是這樣,再強大的力量死後也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她抱著那個布包,一路向山頂走去。眼前的路已不盡相同,十幾年前的路不是這樣的。她站在上山的路旁,不知道該怎麼走,想了又想,最後挑了條比較寬的山路繼續向前。快到山腰的時候,夜嬰看到了一棵很大很大的樹,枝上掛滿了紅色的帶子,在風中驕傲地飄揚著。據說,養父就是在這裏撿到她的。
夜嬰坐在樹下,考慮要不要把養父的骨灰埋在這裏。她需要休息,上山的這段路讓她十分疲憊,她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程了。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呆在她那隻有十平方大小的屋子裏,屋裏有一個小小的窗,很高很高,陽光就從那裏灑進來,她看不見外麵。屋子的牆是灰暗的,很窄,和她少女時代的衣服一般顏色。山風吹過她的發,她剛抬手想攏好發尾,布包便從她膝上滾了下來,咕嚕咕嚕撞到一塊石頭上。好一陣子她才將布包撿了回來,拆開布包舉著壇子探頭看了看,原來壇底裂了一條縫,曲折的,像男人臉上的疤。那條疤是她劃的,是在一次爭吵之後,她拿起桌上的筆往養父臉上紮,養父臉上鮮血直流,卻哼也沒哼一聲,隻是在一旁哀怨地站著,像個委屈的孩子。那些鮮血流進了男人的眼睛裏,血紅的,像鬼的眼。傷口好了之後就留下了那條長長的疤痕,從額頭到臉頰,像蜈蚣一樣粘在臉上,他一說話,那條蜈蚣便也活了,像長了無數隻腳,在臉上緩慢扭動著。想到這裏,胃裏一陣酸水泛了上來,她皺著眉頭,飛快地把布包綁好,她曾想過要扔掉的,隻是想起男人死的時候一直叫她要把骨灰帶回家鄉安葬。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是非常疼愛她的,隻不過他的愛太可怕,像一個巨大的網把她縛著,他總是陰魂不散地在她的身旁,她被他的愛勒得快要窒息了,不過還好現在他死了,她可以自由了。
夜嬰在樹下端正地坐著,這裏能夠直接看到山下的村子。村子已經與以前不同,瓦屋都變成了幾層高的樓,這裏有汽車,也有商鋪,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些都是從前沒有的,一切讓她感到陌生又新奇。她環視著四周,突然發現了遠處有一塊麥田,方正地鋪在地上,金黃金黃的,風吹著麥穗緩緩起伏,像鍋裏滾動的油一般。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麥田了,養父把她帶到一個沒有麥子的地方,那裏隻有大片大片的菜地。她不喜歡綠色,那些無邊無際的綠色讓她透不過氣。今天她又看到了麥子,她禁不住歡喜起來,這久違的,濃稠的,親昵無比的金黃色。
那片麥田似乎在動,不停地在翻滾,漸漸變成了一個晶瑩的小球。噢,那是什麼?金色小球一直向她滾過來,那好像是少年的臉,他一直掛著微微的笑,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可是他的臉卻又那麼蒼白,鮮血染紅了大半邊臉,就像他死去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