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完結)(1 / 3)

金鳳是在去接大夫的半路上折回來的。

那種微妙的不安感覺打出門就伴隨著她,本想藉著和阿威聊天分解,豈料,阿威閑閑的一句“這恐怕是年頭的最後一場雪了吧”,如同一根冰針凝聚所有的忐忑直刺心頭。她聽不得“最後”二字,即使是說天氣也不行!

拉了阿威往家趕,果然,人去樓空。她不停地拍著胸脯寬慰自己不要生氣,他無非就是回沙檳、回飛龍幫了嘛。一個殘廢人,走了還好一些,省得她從早到晚伺候得辛苦……。可她就是氣得控製不住自己地拂落了一桌杯盞後,狂罵道:“混蛋,統統都是些混蛋!阿月守在家裏,我和阿威去火車站,男工去汽車站,女工在家附近,分頭給我找,找不回來就都別回來了。”

一路狂飆,一個票口一個票口地找,終於,她看見了他。熙來攘往的人網中,他以帽遮臉安安靜靜地坐那,外套上有水有泥,濕漉一身。他就這樣堅定地坐著,沉澱下了金鳳殘留的幾絲幻想,但是,她卻發不出半分脾氣。

“找到了。”阿威也看見了他,以為金鳳沒得見,驚喜地抓了她胳臂說。

金鳳回拍他的手,示意自己已知道。她的眼睛仍然停留在淩森身上,看他紋絲不動坐那,冷肅得象座冰山。這不是他的風格,也不是她喜歡見到的森哥。難道,勉強他留在上海果真是自己太自私了?愛與害,憐和傷,一步之遙?焦灼與疾跑中積累出來的熱度在一個個提問中漸涼漸冰,直至周身浸寒。想象他赤-裸著上身、單穿條大褲頭,在烈日下將精緊的肌肉逐塊張揚的模樣,金鳳被激出了陣痙攣,這北國陰冷的繁華嗬,的確遮住了他灼目的健傲。

“不要告訴他我在這,”金鳳低聲對阿威說,眼底漫過片苦澀的溫柔,“他想回,你就送他回去吧。”

阿威驚詫望她,女子的憤怒急來急去,此際徒餘茫然,隻將幽深的眸光凝聚在那一個焦點。

他搖搖頭,走向淩森:“大哥,你真在這?叫我好找。”朗聲若無其事地說,大力拍拍淩森邊上坐著的一老者,凶著臉擠走對方。

“你來了?”淩森言詞淡定,仿佛在這裏遇到阿威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真要回沙檳?”

“嗯。”淩森作答時,就這樣聽見了幾米之外指骨的脆響。

“那好吧!誰叫我們是兄弟呢,我就陪你一塊回去吧。”阿威故作輕鬆地說,揚手拍向淩森肩頭。他自覺力度並不大,但淩森的身子明顯不勝其力般顫抖了一下。

“嗯。”

兩人,噢,不,三個人,就這樣站的站著、坐的坐著,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等到一個矮胖矮胖的男子提著大喇叭四處召喚去廣州的客人上車時,阿威擦擦額頭的細汗,長籲口氣,他就搞不懂,為什麼左邊站著的那個女主角鎮定、右邊坐著的那個男主角也淡定,偏偏他這個連配角兒都算不上的會緊張到現在。

“走吧,大哥。”阿威側頭自包裏掏錢準備補票,沒留意到淩森起身時的遲滯,他的耳邊好象飄過一聲壓低了的痛呼,抬眼之際,金鳳的身影已如箭射來,一把攙住顫顫欲倒的淩森。

阿威都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金鳳撐著淩森的身子,她這才看清他滿頭冷汗、青白的麵容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痛楚。“你怎麼了,頭痛嗎?”她焦灼地問,全然忘了自己要隱藏起來的初衷。

這下,真的是走不了了!淩森強笑,聲音,卻虛弱:“腿……。”

“阿威你扶住他。”金鳳尖聲說。如夢乍醒的阿威這才忙不迭地答應著,將淩森半摟半抱。

金鳳騰出手,蹲下,咬咬牙,卷起他的右褲角。剛卷上小腿肚,她和阿威、以及周圍看見的人便發出無可抑止的驚呼:淩森的右小腿、單隻是右小腿,已幾近全部青腫!

她癱軟得跌坐地上,立馬,又起身,衝阿威狂聲咆哮:“還愣著幹嘛?快背他上車,去醫院。”

一場出走風波,以淩森遇車禍、右腿多處骨折、重回醫院告終。

手術後,淩森自麻醉效力中醒來時,自覺隻是微微皺了皺眉,耳際便有金鳳溫柔依舊的聲音:“你醒了?”

“我的腿……?”他弱聲問,感覺全身上下除了握著他手的那兩瓣小手掌之外,都不屬於自己。

“還好,三處骨折,大夫給打了鋼釘,外麵用鋼板夾固定著。兩、三個月吧,下不了床。”金鳳騰出一隻手替他捋了捋垂到額前的頭發,他在這也呆得有夠久了,連剃光了的頭發都長來遮住了眼。“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或者,想吃點什麼?”

淩森搖頭:“鳳……。”

她的手輕輕捂在他嘴上,“想回沙檳是嗎?好!等你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回。”

“阿鳳!”淩森失聲驚呼,念念已久的渴望來得這麼容易,幾疑是在夢裏。

“你贏了,我和你回沙檳。”她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你要答應我配合治療,等腿傷好些了咱們再走,成嗎?另外,先說好,明年估摸著還得來一趟,得把鋼釘取出來呀。”

“阿鳳。”淩森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下忐忑,努力撐身想靠近她求證一份真實。

她溫溫存存地摁他入床,嗔怪道:“亂動什麼,不說了要好好配合治療嗎?”

“你說的是真的?”他抓住她的手。

金鳳歎口氣:“我倒是想說假話,可心髒太弱,經不住你這樣折騰嗬。森哥,”她俯身抱他的頭入懷,軟峰之間隨話音一起顫栗的回鳴令淩森終於相信了那份真實,“以後你想做什麼請一定直接告訴我,我向你保證必定無一不答應。求你,再不要這樣嚇我了!”

這已算得上是自淩森失明之後,金鳳對他說的最重的話!

阿威則要直接得多:“大哥,你可真是害不死人不罷休。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傷在你身,痛在我心’,打自你受槍傷始,眼瞅著大嫂就象被竹刀在削一般,一天一天地瘦下來。你昏迷時,她哭;你醒過來,她還是哭,邊哭邊要阿月煮燕窩、紅參給她吃,說她不能倒,她若是倒了,你的性命更堪憂。哭來兩個眼睛紅腫象桃子,在你麵前還得當沒事般。之前多嬌弱的女子,批改作業多了都要叫累的,為著你,我就沒見著還有她沒做過的活計。你自己去過細摸摸她的手,有被你咬傷的痕,有燙著的疤,有針紮的眼兒,還有冰水裏浸出來的凍瘡……,都不讓我們告訴你。你出走那天,跳著腳跳著腳地一路罵咧,怪我沒堅持留下她、罵阿月比豬還笨、家裏那群工人應該吊起來用鞭子抽……,那股刁蠻勁,估計連十一妹都吃不消。可一見到你的消沉相,蔫得別說回沙檳,估計你就算是要上天入海也會隨你。

消停消停吧,大哥!

老實說,來上海之前,我也不待見她。比潑烈,她不如徐阿冉;比嬌柔,她不如玲瓏;論心竅靈媚,她不如十一妹,偏就能讓你和二哥愛得死去活來。私底下,我們還開玩笑說她是不是會蠱術。現在我明白了,難怪你們肯舍生忘義地去愛她,因為,當她愛上的時候,能回報出來的,絕不會比你們少半分。”

連阿威都看出來了!就算沒人看出來,淩森也知道,簡單一句“你贏了,我和你回沙檳”,濃縮在裏麵的,就是愛情。

他沉下心治病,很配合地把自己的冷熱酸痛告訴金鳳;和她一起大口大口地吃那些無味澀口的燕窩;把諸多治眼睛的、治腿的湯藥當白開水般咕嘟咕嘟飲下……。

轉眼,已是春末夏初。鮮茉莉花茶泡了兩茬,淩森終於可以下床了。看到金鳳扶著他一瘸一拐地在花苑裏曬太陽,府中上下、包括阿威,都是長鬆一口氣:這對秤不離砣的公婆,再不用整日在房裏用聲音殘害他們的心靈了!

淩森眼傷未愈,又添腿傷,除了躺在床上和金鳳、阿威比試拆裝槍械為趣之外,就是聽曲、唱曲。他喜歡秦腔或京劇,偏偏金鳳受母親影響大,好請黃梅戲、越劇紅伶來家唱。於是,一幹人經常這廂聽見清瑩瑩的越腔緩漫吟出:“……人說四月春將去,我看是,正當美景和良辰……”,“天啊,你收了她去吧!”淩森的莽嚎那頭殺豬般響起,嚇得戲班女伶好說好歹再不敢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