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洞房停紅燭
林曦沒想到自己居然暈飛機,晴朗午後的藍天白雲,她隻欣賞了五分鍾,而後便覺頭暈目眩。她知道這是無法更改的路線,隻能壓著心頭的不適吃了片本苯海抗明。
飛機不大,但乘客隻有四人,因而便顯得十分空曠。紹鑰和尹蓁菀都是各占了一排雙人座,一個看書,一個看畫冊,紹韓看他們並不理會這邊,遂輕輕扶過林曦的頭,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
紹鑰是空姐送完酒水後覺得異常的,因為紹韓要了條毯子。他收起畫冊,探頭探腦的踱過去 ,果見林曦蜷在紹韓懷裏睡得很香。他便一拍紹韓的肩,竊竊的問:“你們昨晚幾點睡的?”紹韓想了想,實誠的回:“不記得了。”紹鑰不由得一笑,還想再問點別的,就聽尹蓁菀頗為急切的喚他:“過來!”他應一聲,又衝紹韓笑:“要不咱們就在迪拜住一夜?聽說那個海底酒店裏能看到海豚,成雙成對的海豚,還有海兔,一長串的海兔,你去不去?”聲音裏拚命壓著笑意。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隻在迪拜打個尖,然後直飛雅典,剛好看那裏的日出。紹韓腦子轉了轉,又看看林曦的睡顏,點頭:“好。”
紹鑰盯著他的側臉,總覺得他比平日裏精神百倍,心裏的笑意又如開了蓋的啤酒一樣,一個勁的往上湧,他還想往前湊,就覺後腰上的襯衫叫人揪住,一徑兒朝後扯他。
“蓁蓁……”
尹蓁菀理也不理,一邊用力把他往椅子裏按,一邊拿眼睛狠瞪他。
紹鑰自然知道她為了什麼,笑嘻嘻的反手抓住她,也把她拽到旁邊的椅子上,一歪身,順勢倒到她腿上:“我也困,我也想睡一睡。”
尹蓁菀天性疏淡,就是背人處也不大習慣這樣卿卿我我,今看他這樣沒皮沒臉的,當時就要把臉放下來。
紹鑰稍一起身,攀著她的脖子嘀咕:“看韓這洞房花燭夜過的,我嫉妒啊!”
尹蓁菀多少有些歉疚,遂放軟了身子,低聲道:“那你好好睡……”
紹鑰看她跌軟,自然不肯作罷,遂又往她臉上湊,嘴咬著她的耳朵說:“這次我一定要帶個姑娘回去,你什麼都得聽我的!”
尹蓁菀失笑:“我什麼沒聽你的?”
倒是,她什麼都聽他的,叫抬胳膊絕不伸腿;讓堅持三分鍾,絕不會兩分半倒下。就是,總這麼隻聽話也不那麼有趣呀!
尹蓁菀見他發怔,心裏歎口氣,低頭將抵到他額上:“我已經很努力了,這方麵我真不行,你多擔待擔待……”看他不出聲又輕笑著搡他:“得,得……你再去調戲五弟去!”
林曦看著那個巨大的黑影愈來愈近,驚得差點將入口即化的羊羔肉卡進喉嚨。
“鯊魚!”紹鑰坐她斜對麵,順她目光側臉去望,又笑眯眯的轉回來“是鯊魚!”
“在外麵,”紹韓看林曦原本吃得很香,見了那條白鯊後便放緩了速度,忙又加了句“進不來的。”
那邊紹鑰又賊兮兮的笑,“昨晚還有海豚打架,你們看見沒,吵得我一宿睡不著。”
紹韓今天不比昨天,眼角眉梢倦意重重,而林曦卻唇紅齒白,吃龍蝦吃得那叫一個歡快。
紹鑰自動忽略尹蓁菀嗔惱的眼神,將自己盤子裏一個海參夾給紹韓,“補補……”話對著紹韓說,眼睛卻瞄著林曦。
林曦一直凝望那個鯊魚,有些仲怔。她昨夜不是做夢,真的是鯊魚從她身旁遊過。她還能清晰記得那一刹的驚恐——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熱汗湧出來,瞬間冰涼一片,絲綢睡衣粘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寒戰。她不自覺的四下摸索,終於摸到一個暖和的所在,她一骨碌滾過去,緊緊貼住。不知過了多久,那個惡夢終於緩緩劃開去。她迷迷糊糊又跌進睡意中。再醒來,豁然一彎五彩斑斕的水牆,無數的魚兒在珊瑚中穿梭遊弋,她驚喜得大叫,躥到麵前看。等看夠了,方想起四下打量,就見紹韓倚著一側床頭很安靜的看著她。
那床是圓的,很大,占了半個房間,從枕頭到床褥都是正紅色,以至於身著湛藍睡袍的紹韓看起來像火焰中的一滴海水。
“這是哪兒?”
“酒店,迪拜的酒店。”他的聲音有點啞,“昨天,你一直睡著,我們在這兒住了一夜。”
林曦有點不大自在,她可不是穿著睡衣上飛機的,尹蓁菀自然也不會再來幫她收拾,幸好裏麵還有內衣。
“林曦……”
林曦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手,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的挪過去。紹韓似乎隻是想她過來,在她想著該遞左手給他還是遞右手給他時,他已經放下了胳膊。林曦心裏鬆了鬆,便坐得近了些,兩人對望著,一時都無話。林曦正後悔坐得太近了,就聽紹韓說:“這衣服好看!”
她帶出來的四套睡裙都是定做的,質地不一,但一律的收腰闊袖大擺,長及腳踝,頗有古風,跟市麵上的完全不一樣。
“你看看這個花樣,”林曦將袖口展給他看,“我畫的,如意西番草雲紋。”
紹韓先就著她手看,後慢慢將視線滑到她腳上。林曦隻當他想看裙擺,忙拉過來展一展:“一樣的。”半響也不聽他應聲,再看他還一眨不眨的盯著她腳,看得她都覺得腳熱了,正想著縮進裙子裏才好,就覺腳上更熱了,他的手已探過來。
林曦跟他手拉手已經習慣了,突然被抓住了腳,真覺得怪怪的,偏他手還上下摩挲,弄得她又麻又癢,她忍不住要笑,遂伸另一隻腳去推他的手,“別鬧,我怕癢。”
紹韓沒聽見似的,反用另一隻手握住了這隻腳踝,略略抬高,似乎想看得仔細些。絲綢的好在於滑,不好也在於滑。林曦隻覺裙角一揚,跟著小腿、膝蓋全都涼絲絲的。她忙不疊的伸手去壓,幾乎跟紹韓撞了個臉碰臉。
他的眸子總是琥珀色,看人看得久了,才會有沉沉的光透出來,而林曦對上的眼眸仿佛是另一人,她的影子在那雙眸子裏燒灼著,烤得她都睜不開眼睛。
他一下子就鬆開了她的腳,接著她的腰和麵頰都覺得炙熱,正當她一片混亂時,忽覺天光一暗,仿佛來了山雨壓城前的烏雲滾滾,她下意識的往紹韓懷裏一縮,一邊扭頭去看,正見老大老大的風箏一樣的東西從眼前飄過,她驚叫:“那是什麼?”
“鷂!”
她盯著看,脫口道:“一定很好吃,象魷魚那樣!”紹韓不覺一笑。林曦感覺他胸口起伏了一下,忙道:“我餓了,咱們吃飯去吧!”一邊有意無意的將麵頰在他臉上蹭了蹭,“我昨晚的飯還沒吃呢!”
尹蓁菀看林曦不搭理紹鑰,心裏深恨他為老不尊,遂道:“快點吃吧!臨時變行程,也不能耽擱太久。”
林曦並未在意紹鑰說了什麼,隻見鯊魚的背景裏又來了一大家子,坐到了他們對麵。她看那個領頭的男子不過三十多歲,相貌是典型的阿拉伯人,很是英俊。他身後跟著四個打扮相同的女人和一群孩子,雖然人數眾多,但並沒製造吸人注目的聲響。
林曦瞅了好一會兒,低低叫紹韓看,“真的能娶四個太太。”
紹鑰也跟著看,又笑:“幸好你是中國女人吧,不然,跟三個女人搶紹韓,不氣死啊!”
“人家是這規矩,”林曦白他一眼,“四個太太是一樣的,虧待哪一個都不行。”再看他笑得又可恨又猥瑣,便道:“人類繁衍幾百萬年了,父係社會也不過才五千年,連個零頭也沒有,你得意什麼呀!”
尹蓁菀好笑,故意說:“那男人很帥,不然也沒這麼多女人肯嫁他。”林曦趕緊點頭:“那輪廓、那眼睛,像那個什麼阿拉伯王子……”就覺紹韓側臉看著她,她忙咽了後麵的,“是世界第一美男子。”
直到上飛機,紹鑰還偷偷悶笑。他沒想到林曦居然還挺顧忌紹韓的,不僅吞了話不說,之後再也沒瞄那男人一眼。紹韓也奇,居然也沒再瞧那個男人,眼角也沒掃一下。
選定希臘渡蜜月,緣於林曦看到那張伊亞城的明信片。鄴琯大事了後,紹鑰就想著再去希臘散散心,於是有意無意的總把愛琴海的圖片往林曦眼前放,因而婚事一定,希臘自然成了渡蜜月的首選。
下飛機時,林曦仍睡著不醒,紹韓拿圍巾遮了她臉,搶先抱著她出來。早有安排好的車子在小機場外等,看見人到了,立即過來。紹韓抬腿就上,坐了中間的位置。
紹鑰尹蓁菀攜手而下,看著滿眼的碧海藍天深深吸氣,半晌也不動。紹韓不耐,示意司機趕緊去催。
下車時,陽光仍燦爛,紹韓自是先去安置林曦,這邊紹鑰尹蓁菀也打量自己的住處。小小的一個套間——客廳、臥室、浴室,外麵卻接一個很大的陽台。入眼不是純白就是純藍,一大瓶紅色的不知名的花在窗台上怒放。
紹鑰笑:“林曦找那麼多天,就選了這麼個地方?”尹蓁菀不答,走上陽台四下看看,但見一層層的藍和白在眼下鋪展,點綴著一叢叢的紅花綠樹,不遠處有個藍頂教堂,正有一個身著白色婚紗的新娘張開雙臂似要擁抱大海。她招手讓紹鑰出來,一邊說:“先待兩天就是,然後我們去我們的地方。”紹鑰很是滿意,也不想整理行李 ,一手拉著尹蓁菀出來:“吃東西去。”
過來隔壁,見紹韓坐在床邊,呆看林曦睡覺。紹鑰一見他就管不住嘴,笑嗬嗬的拍他:“行了。弟弟,你晚上看,白天看,啥時是個頭呀!”又拉他,“這地兒你們定的,哪兒有好吃的,你帶我們去。”
紹韓沒回話,起身從客廳包裏拿出一本書,他沒翻,而是定住想一想,然後往紹鑰手裏一塞:“77頁有,你自己選。”
紹鑰不以為意,點著頁碼去翻。尹蓁菀問:“五弟不去?”紹韓回:“這兒也有。”說著不等她再說話又往臥室去。
紹鑰選定一家,念了兩遍,又恐記不住路,於是把書抓在手裏:“咱們走。”尹蓁菀臨出門,又扭頭看看,待出來,淡淡的說:“五弟不大有精神。”紹鑰發笑:“新郎倌嘛,自然沒精神,又不是我那會兒,一身精神沒處使。”尹蓁菀隻作沒聽見,要看他手上的書:“你帶我吃什麼去?”
林曦一覺睡到華燈初上,睜眼一看,自己居然到了圖片中的房子裏,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在意身上的睡衣了,趿著鞋直奔陽台。她扶著牆沿凝望半晌,隻覺滿眼美好,遂心裏也一片美好,於是回頭望著紹韓笑:“快來看。”
晚風頗大,吹得她長發飄飛,更顯笑容之美。紹韓呆了呆,向前走了兩步,忽又退回去,從床上抓起一條薄毯。林曦看見毯子,立覺有點冷,正要伸手接,就見紹韓沒有給她的意思,他張開雙臂,直接往她身上裹,然後收緊手臂,鬆鬆的擁住她,將下巴擱到她的左肩上。林曦先僵了一下,後覺紹韓隻是抱著她不動,又聽他呼吸悠長安靜,暖暖的體溫從背上透過來,罩得她渾身溫暖,她不自覺的又往後縮了縮。
紹韓心頭微微一跳,手上便緊了兩分,臉也下意識的往裏靠,輕輕蹭到她的麵頰上。她的皮膚細膩如瓷,涼涼的,反稱得他臉龐如火,引得他要靠緊些降降溫才好。
就聽身後一聲嗤笑,兩人急忙回頭,見紹鑰舉著一個酒杯,探著身子伸著脖子倚在相鄰的陽台上,“長夜漫漫,時間多呢!就是再不去吃飯,人家就關門了!”說完又加了一句“最下麵那家烤魷魚很好,名字我忘了,你們書上做了記號的那家”,然後施施然回屋去了。
尹蓁菀把這兩天需要用到的衣物收整了下,見紹鑰又在倒酒,他喝酒一般隻有兩種情況,一是心情好,二是心情不好。再想他這時候,再不會是第二種,遂微笑著坐到搖椅上,拿起那本滿是標識的書,信手翻看。
“以後咱們出來,也要先買本書看看,不能由著旅行社胡說。”不聽紹鑰回話,她又繼續,“林曦是個有情趣的,五弟跟著她有吃有玩。我要是個男人,也會喜歡她。”
紹鑰瞅她一眼,心裏好笑,也不說話,慢慢靠上來,將喝了剩個底的酒杯往她唇上靠。“就是到月球,韓也瞧不見環形山。林曦樂林曦的,他樂他的,一個茶壺配一個蓋子。”說著拿手指繞她的頭發玩,“咱們也一樣。”
林曦幾乎睡了一整天,又到了個童話般的地方,無論怎麼走,都是異城風味的好風景,哪裏還停得下來。她又吃又逛,直到街上遊人漸疏,身上大感涼意,再看紹韓左手拎著五六個盤子,右手拎著一大一小兩個水罐子,就路燈下的身形來看,怎麼也不搭調。她抿嘴笑,“罐子給我。”紹韓將大水罐夾到左腋下,隻把那小的遞給她,而後伸右手臂攬住她肩“回去?”林曦點頭,又看他手腕上的表,吃驚:“這麼晚了?”
兩人拾階而上,走到最後林曦氣喘籲籲,甚至後悔怎麼住了這麼高的地方,然而站定了回眸,山海壯闊、小城安詳,萬事萬物都在身邊,都在足下。她輕輕籲口氣,竟不知怎樣分辨這一種悵然若失究竟從何處來。
紹韓亦望著一處悵然若失。
林曦走了兩步未見他跟上,又回來順著他的目光看,立時覺得自己選擇住在最高處非常明智。
“走了。”她微微皺起眉。紹韓沒動。林曦隻得又說一遍,一邊扯扯他的衣袖。紹韓回過神,這才轉了臉,默默跟她進了房間。
“你先洗澡。”林曦把買來的東西接下,看放哪裏好。這邊還未理好,就聽紹韓在浴室裏出聲:“我忘拿衣服了。”行李是林曦收拾的,因而立時找了浴袍出來,這浴室並沒有門,林曦便別著臉,反手將浴袍遞進去。紹韓接過就穿上,隨即出來。林曦奇怪:“你洗好了?”看他頭上臉上都是水,忙拿浴巾遞給他。紹韓接了浴巾擦,一邊低低說:“你去洗。”
林曦這時才後悔,怎麼當初沒注意這個浴室,這麼尷尬,如今隻得硬著頭皮拿了衣服進去。一進去,她立刻關了燈,因外間亮,這兒反而暗暗的什麼也看不見。她稍稍放了心,一邊摸索著去放水。
從頭到腳慢慢洗了一遍,林曦隱約覺得水有些冷了,隻得起來。這會兒她已能將浴室裏看得很清楚,遂撲水擦乳液,一邊思量該怎樣穿衣服出去。
新婚那晚紹韓醉了。
他一直沒沾酒,都是伴郎們在代,直到秋荻和小瑄過來。她們都端著白酒,神情嚴肅,“紹韓,今後林曦就交給你了,如果你也當我們是朋友,就喝掉這杯。”說完她們先喝幹了自己杯中的酒。她們帶來的杯子很小,但紹韓卻折進了兩個大杯,另加滿,一口一杯喝盡。他沒有說話,隻用手握住了林曦的手,眼睛看著她的臉。
秋荻小瑄的話一出口,林曦覺心頭發暖,眼鼻發酸,再看紹韓如此,更覺淚珠欲墜,秋荻小瑄倒放了心,笑眯眯的走了。
最後宴席將散,紹韓回到主桌恭恭敬敬的給秦怡林蔚天倒了兩小杯白酒,又對應著另倒了兩大杯白酒,端起來正對著兩人,“爸爸媽媽,謝謝你們養育林曦,今後,我就是你們的兒子。”說完,又一口一杯喝盡。秦怡林蔚天從來當他是沒嘴的葫蘆,不想今天竟得了這句話,一時又驚又喜,都回不過神,眼見他喝得很猛,忙拉他坐下,叫林曦撿菜給他壓壓。
林曦沒見他喝過酒,不曉得他酒量如何,雖看他臉色如常,但細想他喝下的量,也有些擔心,便壓著他的手臂:“坐著別動,先填填。”說著從手袋裏取了酥餅遞給他,“家裏宋嬸備了宵夜,回去再吃。”
婚房設在紹振一處。他說了句“太晚了,都早點回去歇著吧!”輕描淡寫的打發了一幹等著鬧洞房的好事之徒。紹鑰早想了一堆好點子,一直都給紹振一知道,紹振一也一直微笑不語,結果到最後打他個攔頭板,直恨得他捶胸頓足,一夜睡不著。
宋嬸早將粥和點心搬到樓上,小火煨著。看人回來,笑嗬嗬的接過紅包,關上門去了。
這會兒紹韓才顯出不舒服,捂著胸腹想嘔嘔不出,額上鬢角浸出細汗。自鄴琯去後,家裏便留了一個特護,急救常見藥品一應俱全。林曦想去拿隻納洛酮,紹韓不讓,隻拉著她說:“一會兒就好。”林曦想想,幹脆拿了他的牙刷,在他舌根外著力一壓。紹韓終於吐出來,一吐再吐,吐得臉白氣喘。林曦拎毛巾給他擦淨臉,舀粥喂他。紹韓隻喝了一碗,十分困頓。林曦想扶他先洗澡,他執意讓她先洗,等她洗好出來,他已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她明知弄不動他,還是嚐試了兩回,最後筋疲力盡,隻得作罷,一人獨享了大大的婚床。
紹韓平時挺斯文,即便他們確定婚事,他的親密行為仍限於親吻和擁抱。
親吻基本上都是觸碰式的,他曾嚐試著將舌尖滑進她嘴裏,第一次她讓開了,第二次她想努力迎合一下,遂由著他,但身體一直僵僵的。之後他就不勉強她了。她知道他沒有經驗,甚是笨拙,但要她將蘇哲教會她的用於他,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紹韓的擁抱也很規矩,從不亂探亂摸,林曦非常適應。
對於初夜這件事,她既不反感也不期待,隻覺得有點怪怪的。她很難想象紹韓會怎麼做,她是不是還得指導指導他。陰差陽錯的,第一夜他醉了,第二夜她又睡了。本來很水到渠成的事被這麼再一再二的打茬,愈發的有點怪異。
林曦覺得如果這樣一直下去倒也挺好。她並不排斥他的親近,有時反而很眷戀他的手臂和懷抱,但每當他試著更進一步的時候,某些似是非是的小動作會令她想起蘇哲,盡管隻是電石火花般的一閃,但她的心就靜不下來了。她一直下意識的避免想起蘇哲,一想起他她就很自責,但偏偏有時入魔一樣,揮之不去,尤其是和紹韓在一起時。當她決定嫁給他,她覺得自己已經斬斷前塵,然而她錯了,她生命中遇見的那些人、發生的那些事,永遠都在那裏,任她怎樣想遺忘也無法遺忘。漸漸的,她總有些莫名的情緒,尤其是紹韓體貼入微時,他越小心她越糾結難受。
林曦拿著胸衣,站了會兒,放下,直接套好睡裙,她又忡怔會兒,慢慢彎腰把已穿好的底褲也脫下來。而後,她開了燈,對著鏡子端詳端詳。這睡裙是蔥黃的底子,上麵滿布大朵的芍藥花,偏質地是軟麻的,那張揚的豔麗便成了妥貼的柔媚,她稍理了下衣領,關燈向外走。
紹韓貼牆立在外麵,見她出來,便稍稍站正了些。林曦不想他候在這裏,怔了怔,隨即捂著胸口笑:“嚇我一跳!”再看床邊桌上居然點了兩支紅燭,是那夜放在他們房中的,沒用上,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塞進了行李。她心裏漫起一層柔軟的暖意,又覺紹韓俯身過來:“我抱你。”
紹韓的睡袍是棗紅的,他從不穿這種暖色的衣服,但她覺得好,所以做了來。她的手臂圈掛在他的脖子上,袖子滑到肘後,露出段玉色的小臂,襯著那種紅,她自己都覺得端是好看。再向上略抬眼,就是紹韓的下巴和嘴唇,大概也是被這紅色稱的,也端是好看。
紹韓放她到床頭,拿個枕頭給她靠著,“我有唐寅的畫冊,你看嗎?”林曦立時就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驚喜交加,急著回:“看!”一邊坐直了,看他從哪兒拿。紹韓不大適應她的反應,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來,隻得從自己枕頭下取出遞給她。
林曦久聞這些東西的大名,從沒來處看的,好奇得不得了,一接到手,立時快快的翻,一下子翻完了,覺得好象不過爾爾,遂問紹韓:“還有嗎?”
“沒了。”
林曦不自主的往他枕頭那邊看,紹韓忙拿起枕頭抖抖。林曦便抿嘴笑,又重翻,這回看得仔細,倒看出些名堂來。
“難怪叫他唐三白,不過這樣一畫,這美人真是醜得很,還大餅臉。”
“畫美人還是西畫好,中國畫裏的美人總象個東西不象人。”
“這衣服線條倒是不錯,明代男人的衣服挺好看的。”
再看配詩,半含半露,竟比畫還來得好,她看得入神,不時發笑。
紹韓看她許久也不放下,而興趣點似乎也不在正事上,有些發急,卻不知怎樣把書拿回才好,隻得倚在枕頭上看著她發呆。
半晌,林曦覺察了,有些赫然,忙把書一合,張嘴想說什麼,但張開了也不知說什麼好,遂又閉上。兩人互相看著,都覺得有點傻。紹韓又把眼睛看到她腳上,說:“你腳跟手一樣好看。”林曦本弓腿坐著,聞言便把腳一伸,遞到他麵前。紹韓探手握住,輕輕摸了摸,突然傾身低頭親她的腳趾。林曦隻覺一陣麻癢從足尖、腳踝、小腿一溜兒躥上來。她立時縮成一團,拿睡裙裹住小腿,又喘又笑:“我怕癢……”
紹韓沒像以往那樣聞言就退,他緩慢而堅決的撥正她的臉,眼睛看著她的眼睛,吻住了她的唇;隨即他的右手托住她的頸項,逼得她隻能仰起頭,而左手握住了她下頜骨,捏得她不由自主的張開嘴;他的親吻仍是沒什麼章法,毫無技巧可言,但她覺得了他的執著、力量和強橫,這一種陌生令她有些發怔,腦中嗡嗡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如墜迷穀。她不自覺的閉上眼,剛閉上,就覺舌尖一痛,她都分不清,是他咬到她了,還是自己咬到自己了,但這種疼痛令她想大叫,卻隻發得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她想推他,根本推不動。他的鼻子半壓著她的鼻子,使她喘不上一口氣。“我要被他憋死了!”這一念閃過,她突然明白了什麼,遂放軟了胳膊,將手沿著他的胸向上移,穿過他脖子,最後沒進他的頭發裏。他的嘴唇仍在她唇上擠壓輾轉,但力道明顯輕了。她微微動了動,輕輕含了下他的上唇。他立時頓住了,隨即也回應著輕咬她的上唇,她由他片刻,趕緊側了側臉,抓緊他短短的頭發,將他的頭往旁邊推。還沒等她吸滿一口氣,就覺頸窩裏一股麻癢躥出來,無法形容的難耐,她不由得驚叫,剛出聲,忙咬住唇強忍,隨即低低央告:“我怕癢……”一邊拚命縮脖子,又用手抵他的臉。紹韓終於不動,但也不起來。林曦也不敢動,兩人僵持片刻。最終他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林曦辨不出他什麼表情,也覺得不大好意思,遂小聲嘀咕:“我天生就怕癢……”
紹韓一手支住身體,一手撫到她腰上,“你哪兒不怕癢?”林曦聽他聲音暗啞,又覺得他掌心火熱,心裏紊紊亂亂的,也顧不得回他,隻縮住不動。紹韓上下摸摸,忽覺有些異樣。這兩天都是他給她換衣服,因而這睡裙下少了什麼他很清楚。驀的,他就覺心裏安定了些,再想起方才她唇瓣溫柔,那一種焦灼火燥立時消退大半。
林曦見他臉過來,知他又要親她,遂隻拿手捂著脖子,一動不動;卻覺紹韓動作輕柔,每每一觸即收,最後在她鼻尖上碰了一碰,接著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林曦,你是第一次嗎?”
林曦恍然覺得她聽錯了,好一會兒,才回問:“你說什麼?”
“你是第一次嗎?”他的話清清楚楚。
她定了定神,慢慢問:“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做法不一樣。”
她盯著他的眼睛,想看出他沒有說出的話是什麼。片刻,她放棄了,於是又輕輕的問:“你呢,你是第一次嗎?”
紹韓好笑似的:“我是男的,又不要緊。”
“我要緊,是嗎?”
聽不見他的回答,因為另一個聲音已經響起:“我這一生最圓滿的事,就是你是我的妹妹。”他預料到她不會原諒他,她會離開他,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要她。他要她完完整整的嫁給別人,這是他能給她的愛情。她無數次的幻想,如果生日那天,她成為他的,那他還會走嗎?他還會娶別人嗎?他還會因為這份責任回來嗎?人生從來沒有如果。而今,這個她以為一直純粹愛著她的男人,在這個紅燭夜晚,開口問她是不是處女。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世間的人,世間的事,誰能勘得透?
“是啊。”紹韓動了個嘴形,他好象說錯了什麼,但他不知他說錯了什麼。他們不知怎麼就分開了。她抱膝坐著,眼睛看著他,但他並不在她眼中。一直以來,她就是這樣,淡漠而疏離的看著他,想著別人……
“現在才問,你不覺得晚嗎?”她歪著頭,神情有些奇怪。
紹韓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問的是什麼,忙回:“不晚…我們還沒有做…”
她點點頭,又縮回去,身形比剛才還小。
也不知坐了多久,紹韓下了床。那紅燭已燃了大半,燭淚滾滾,點點斑斑。
“林曦……”
她不動。
他覺得他有許多話想說,但他不知道怎麼說,而一刹那過後,那些話又湮滅如雲煙。他什麼也不必說!再深沉的愛再濃烈的情,總也抵不過她的不喜歡,她的不願意。
夜風很涼,紹韓卻覺那一股寒意貫頂般的清澈舒服,他轉臉凝望門縫裏的那團身影,片刻後,帶上了門。
林曦並未覺得過了多久,忽見窗戶上泛了白,她遽然一驚,忙開門出來。門外寒風透骨,空無一人。她幾步奔到路口,也無人影。她張口呼喚:“紹韓……”亦無人應聲。
尹蓁菀一向睡眠淺,聽著外麵有動靜,急忙披衣而出,就見林曦站在平台上,衣單人薄,神色空洞。她趕上去拉她進房,兩眼確認了紹韓不在,再摸她手腳冰涼,臉上顏色如雪,心裏立時一激靈,忙拿毯子往她身上三下兩下一裹,轉身過來這邊狠推紹鑰:“起來起來,五弟不見了!”
紹鑰好半天才聽懂她說了什麼,隻覺天旋地轉,鞋都沒穿,光腳直衝進來。
“他人呢?”
那林曦隻垂頭看地,一聲也沒有。他四下看看,都還齊整。再看紹韓衣物用品都在,心裏更慌,遂又跨到林曦麵前,“他去哪兒了?”
尹蓁菀緊跟著過來,聽紹鑰聲音不是聲音,臉色沒有臉色,忙攔住他:“你去穿衣服,我來問。”等紹鑰出去,她各處細看一番,估計紹韓穿著睡衣拖鞋出去的。再想他們回來時已近午夜,而後正常的話就該是洗澡睡覺。浴室裏有換下的內衣,既然鬧翻了,肯定也沒睡,如此一算,至少四、五個小時過去了。紹韓再偏執無情,總是計掛她的,如今這樣不管不顧的一走了之,真是恩斷情絕的味道。又能是什麼事呢?這兩人婚都結了,日子不上不下的,能為什麼事鬧成這樣?這林曦也怪,模樣失魂落魄的,紹韓也不象是她趕走的。
“外麵冷,我們站一會兒都受不了,五弟穿那麼少,隻怕已經生病了。你知道的,他做生意行,但人情世故一樣不通,又是這麼個地方,說話都聽不懂。別說是他,就是我們落了單,心裏也發慌。”尹蓁菀坐到床邊,“林曦,五弟對別人再不好,對你都是好的,他有再大的錯處,你也應該擔待他。”
卻見林曦笑了笑,很是淒清,但隨即她一抬下巴,神情又甚是倨傲。
尹蓁菀奇怪,正要琢磨,就看紹鑰打著手機進來,衝她喊一聲“護照!”急又轉身出去。她忙去翻他們的行李,忽聽林曦在身後說:“給你。”原來她將護照錢物等放在床腳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裏。
尹蓁菀三步並兩步跑到隔壁,紹鑰一把抓過護照,對著手機報了一遍號碼,頓一頓,又說:“再加一句話……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我,叫這邊的人也是。”
尹蓁菀想著林曦的神色變化,疑慮,看他放下手機,忙說:“好像是五弟自己出去的。”紹鑰冷笑:“她就編吧!“說著急步走回隔壁,正見林曦拿個小包似在收拾東西,他便立在門口看著。林曦覺得身後有異,停下回望,就看紹鑰筆直站著,臉上一平如鏡,竟頗似紹韓的模樣。她知他有話,遂一徑等著。等到她以為他不會說了時,紹鑰突然往她麵前來。她下意識的挺直背,眼睛迎著他的目光。
紹鑰沒想到她會擺出這副大義凜然的表情。他盯她良久,突然放聲一笑:“林曦,你行!”話畢轉身要走,將轉未轉之際,又頓住,“林曦,你既然進了我們家的門,將來死了,也是埋我們家的地。有紹韓,你萬事無憂,沒有紹韓,你這日子一天也沒法子過。”他緩了緩,口氣又溫和起來,“你好好想想,他會去哪兒?你早點帶他回來,這事兒就過了。”
尹蓁菀隔著窗戶,聽了個真真切切,再看紹鑰眉眼淩厲,哪裏有往日的半點影子。她本想說“再等會兒,等天大亮好走”,一時也沒敢出聲。就聽那邊手機一響,她想著過去拿,沒走兩步,紹鑰一陣風從身後越到前麵去了。她聽他“喂”了一聲,後麵轉說英語,心知必是這裏的消息。她聽不懂,隻得瞅著他的臉,判斷是喜是憂,接著她看他突然閉上了眼睛,低低應了聲什麼,然後一直那個姿勢抓著手機僵硬著不動。她輕輕上前,聽著那邊並無聲音,遂伸手幫他把手機拿下來。
“我的電腦呢?”他聲音還算鎮定。她忙把電腦包提到桌子上。輸密碼時,他輸錯了,第三次才進入郵箱。
“蓁菀,你幫我看看。”他將電腦在桌子上一轉方向,雙手合十豎在眉心前。
尹蓁菀見是一張照片在緩衝,遂屏氣等著。猝不及防的,一張死人的臉突然跳出來,慘白慘白,泡得發腫。她“啊”的驚叫,用手捂上嘴。再看對麵紹鑰,立時抱住頭,額角重重頓在桌子上,震得電腦直跳。她立時反應過來,忙叫:“不是五弟不是五弟!我沒想到是這個,嚇到了。”
半晌,紹鑰才坐直身子,挪了電腦細看。後麵還有幾張細節的特寫,他遂一看過,合上頁麵:“蓁蓁,你把韓的電腦拿過來,我公布了另一個郵箱。”看她走到門口了,解釋似的又說:“我不能看見她,我怕我控製不住要抽她!”
尹蓁菀再過來,門虛掩著,林曦已不見人影,她提了電腦包,帶上門,站在門口發會兒呆,這才慢慢的回走。
“要是五弟回來了,這個又丟了……”她話沒說下去。紹鑰正輸密碼,手一抖,又錯了。他皺起眉,厲聲問:“你非要說話嗎?”尹蓁菀知道他方寸已亂,但這種不耐的口氣還是令她有些受傷。但看他的樣子,又沒法子生氣,遂道:“我叫點東西來吃。”
好容易看著他吃完了,尹蓁菀想著這句話至關重要不得不問,便慢慢說出來:“會是蘇哲的事嗎?”紹鑰回:“不會。”尹蓁菀看他如此篤定,倒奇怪,一時也沒吭聲。紹鑰自己再想想,忽又搖擺起來。
還能有什麼事呢?
就聽尹蓁菀問:“上回你說蘇哲小姨,是怎麼回事?”紹鑰本沒心思提,但他心下不得勁,想說說話還能定定神,遂道:“蘇哲一出事我們就知道了。我告訴你,我還雇了幾撥人找過。當然了,我這是為韓積恩積德。雖然找不著,但我知道這人八成沒了。我很擔心他們家會把這事告訴林曦,結果我多慮了,他小姨瞞了個風雨不透,連蘇哲爹媽上飛機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媽先去,一下受不了,精神上出了問題。他爹不是又結婚了嗎?他小姨有本事直接將他從家裏帶走,另將他第二個老婆孩子送去英國,然後將他爹媽的房子,公司全部處理掉。我一直看不透她要做什麼,直到她來找韓,可笑韓開始還不告訴我,我拍她要攤什麼牌,所以跟去了。結果她說蘇哲最放心紹韓,希望他能好好照顧林曦,她會讓林曦相信蘇哲再婚生子,生活幸福。這女人做事真是一把好手!”頓一頓,他又道:“蘇哲這小子倒是個情種,跟韓有一拚,可惜沒投個好人家,小小年紀走錯了路。”他撫了撫眉,很是倦頓,“我做的那點子事,韓也跟林曦說過了。林曦肯嫁他,自然想開了。”
尹蓁菀前後想想,也覺得能理順,再想這些紛紛擾擾、牽牽絆絆,忽覺黯然神傷。
總有一些事一些人,你說不出對錯,但是你看著想著,就是一種難受,就是一種悲憫。
她歎:“情情愛愛啊,要是真的能理得清分得明想得開,就不是情情愛愛了。”
紹鑰聽得發怔,就聽尹蓁菀又問:“五弟酒量好嗎?”
“還行。”
“他們點的兩隻蠟燭,是從家裏帶出來的……是我選的……”尹蓁菀忽想起林曦的模樣,心裏突然一動,“她和蘇哲那麼好,他們會不會……”
紹鑰一愣,他還真是從沒想過這個事,轉念一想,又搖頭,“就算那天他喝多了,還有迪拜那晚呢。”
尹蓁菀皺眉,“可是昨天才點的蠟燭。”
紹鑰再想想,倒又不大在意,一扯嘴角,“別說她跟蘇哲怎樣怎樣,就算她嫁了蘇哲,有了孩子,韓還是非她不娶。你別盡聽她的,她這是撇清自己,韓怎樣待她,我不清楚?”
尹蓁菀不想跟他辯,心裏存著疑乎。
紹鑰來回思量,總不得頭緒,再想著紹韓的種種可能,隻覺一顆心四分五裂,一些在火上烤,一些在冰裏凍,他不自覺的按住頭,真想不醒人事才好。
林曦沿著昨天的路,上下裏外全尋了一遍。她走得急,太陽又出來了,不覺鬢角流下一條汗。小街上已有不少性急的遊客在閑逛,她透過那些重重幢幢的人影,眼睛茫然的在不同的路口徘徊。忽然,她聽見一聲汽笛,原來已經走到了渡口。她翻出那本書,對應著她做過標記的島,買了一張船票。她知道他沒有帶錢,但哪怕有一線希望,她也要試一試。
尹蓁菀揉揉酸澀的眼睛,時間已到晚上八點,她仍沒聽見隔壁有人回來。不到中午,使館就派了兩個翻譯過來,當地警察局也來了兩個人,他們征用了旅館的房間,儼然一個尋人特別組。
“我叫宵夜給他們吃,你想吃什麼,我帶給你。”看紹鑰無知無覺的樣子,她不等他應聲,輕手輕腳的出來。
她太需要從海上吹來的涼風了,於是沿著台階一徑向下,等她走到海邊的那個小餐館時,真覺恍如隔世。昨天他們還在這裏吃喝玩樂,覺得人生美妙、世事多情,也不過一天,已然翻天覆地。她打了三個包,又特意買了些冷食。這個夜晚注定是無眠夜,補給總得跟得上才行。拾階而上時,感覺就不那麼好了,等她走到旅館前,已有些籲籲帶喘,她站直了想勻勻氣,忽見那邊路口立著一個人影很熟悉,她終於放了一半的心,因知道她在看什麼,遂也不打擾,自己先回去。
“林曦回來了。”尹蓁菀放下食物,“在外麵跑了一天了……”
紹鑰自顧自吃東西,也不說話。尹蓁菀鬆口氣,料想林曦是不會過來的,遂拎了一盒放到隔壁。
她去的兩個島的主要路口都貼了這樣的啟事。白底藍字,最上是他的證件照,沒一絲笑意,冷漠孤僻;中間是希臘和英語的文字,夾雜著美元符號、電話號碼、郵箱地址。她看不懂,但她知道都寫了什麼;最後一行是中文——“林曦想你,回來!”
就算她想他,他會回來嗎?其實她並不糾結這個問題。這一天,她也沒糾結這個問題。她找他,無關威脅,無關恐懼,她隻是要找到他,在他安危不定的時候,除了他本人,其他的都是浮雲。她兜兜轉轉了一天,隨處都是絕世風景,可她看見的隻是白房子、藍窗子、路、橋,還有人。無數的人,卻沒有她找的那一個。世界為何如此之大?又如此之空?
她一步步的回來,存著一個幻想,或許他在這裏了。
他的懸賞太高了,以至於他得不停的刷新、查看、刪除,才能讓那些源源不斷的新郵件進來。他很懷疑這兒的人是不是都集體近視了,隻要是個東方麵孔的男人都拍照傳過來,根本不管扁的圓的,胖的瘦的,但他不能不看,而他還是更願意看這個,因為都是活的。官方那個郵箱又來過五封。他一聽見新郵件進來的聲音,握鼠標的手就開始抖,總是她去打開,先看。
“蓁菀,歇一下。”紹鑰推開電腦,不讓她再看,“不急在這一會兒。”
“我先洗澡,你也歇一會兒。”尹蓁菀話音未落,就聽官方有新郵件。兩人都愣怔了,隨即尹蓁菀伸手去點開。紹鑰不自主的別開臉,深深吸了口氣。
林曦囫圇著把桌上的食物全吃完,胡亂的擦了下臉,然後往隔壁來。站到門口,見紹鑰尹蓁菀全盯著電腦,屏幕的光令他們的臉有點變形,顏色也奇怪,看起來很是可怖。就看紹鑰動了一下,眼睛越過電腦看向她,仿佛是一個鬼,陰狠怨毒。她想都不想,立即撲到桌前。
是一具男屍,隻穿著短褲,似乎剛從海裏撈出,黑色短發濕淋淋的亂七八糟。他沒有臉,因為頭撞碎了。身上隻左手食指無名指上有兩個戴戒指的痕跡,再沒有其他的明顯體征。
林曦搶過鼠標,挪到右肩處放大,“他這兒有個痣……”她指著屏,手和聲音都有點抖,“這個沒有。”尹蓁菀按住胸口,說了聲“好”。話音未落,就看紹鑰揚臂一掀,桌子、電腦、鼠標、杯子、沒吃完的食物……天女散花一樣,四處紛飛。林曦右手抓著鼠標,合身去抱那兩台電腦。她力氣有限,堪堪隻抱住了一台,那一台掉到門邊,屏幕立時黑掉,估計是用不了了。
紹鑰沒想到她會去救電腦,看著她不動,好一會兒澀聲冷笑:“你想看是吧?好,我把密碼給你,你回去慢慢看。”
尹蓁菀最初有點怪紹鑰小題大做,紹韓這麼大人了,心裏不痛快出去散散就好了,犯得著這樣大動幹戈?但隨著時間越來越長,她心裏邊開始七上八下。尤其到了第二天傍晚,對著越來越失控的紹鑰,她覺得自己也要發瘋了。林曦一直在那邊看郵件,不睡覺也不吃東西。她兩邊來回跑,最後搬了那個搖椅坐在中間的廊上,筋疲力盡的看著瑰麗夕陽下的湛藍海水、高遠天空,以及時不時攜手而過的甜蜜情侶。
那邊電話又響,她微微動了一下頭。翻譯接了,說了幾句,然後跟紹鑰說:“紹先生,有人說他確定他看到了令弟,但那邊偏僻沒有電腦和網絡,他無法上傳照片。他是今天趕集時看到尋人啟事的。”
紹鑰豎起頭,來了點精氣神,“叫他說出地址,我去看,如果是,酬金翻倍。”
翻譯回複過去,接著拿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又跟旁邊的警察研究了一下,後跟紹鑰說:“那兒路況不好,天晚了,最好明天再去。”紹鑰哪裏肯聽,執意要走。翻譯無法,隻得又跟警察商量,這邊警察便調越野車。忽聽電話又響,翻譯一接,立刻遞給紹鑰,“是令弟。”
“我明天回去。”紹韓聲音平板,聽不出情緒。
紹鑰心神歸位,居然還想笑:“你再不回來,你媳婦兒眼睛要看瞎了。”
“我不喜歡她了。”他沒給他消化的時間,直接掛掉。
送走翻譯和警察,尹蓁菀輕輕籲口氣:“好了,這心總算歸位了。”就聽紹鑰問:“那天你說什麼來著。是韓自己走的?”尹蓁菀不想他問這個,隻回:“我猜的。”紹鑰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尹蓁菀忽覺疲倦泰山一樣壓過來,她是什麼都不想問了,不想管了。他都那麼篤定,隨他去吧。她一搖一晃的蕩進臥室,吞了一顆安定,往床上一倒,扯過羊毛毯連頭帶腳裹成一個蠶繭。
紹鑰轉到隔壁,隔窗見林曦正吃著什麼,不時的還喝口水。
她知道紹韓明天回來,她知道紹韓給他電話,她還知道什麼?回想著她之前幫著翻譯警察們收拾東西,大方得體,送別時,也感激涕零。他忽覺真的搞不懂這一切。紹韓輕易不開口,但話一出口就無回旋,他想著那句“我不喜歡她了”,一時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林曦吃完,端了桌上的電腦出來,“你的。”紹鑰看她眼紅發鬆,很是憐惜,遂柔聲道:“早點睡吧。”“你也是。”她不卑不亢的回轉身,背挺的很直。
林曦以為她會想許多事,會睡不著,但她頭一挨枕,心裏隻有一句話:“好了,他沒事,他安全。”然後整個跌進黑甜鄉裏,直到第二天尹蓁菀過來約她吃早點。
紹鑰很憋氣的瞅著那兩個女人相攜而去。他這一夜又幾乎沒睡,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裏麵發生了什麼事——紹韓那個情聖怎麼一下子翻臉無情成負心漢了。他試圖推醒尹蓁菀,要跟她研究研究,這個原來落片樹葉也能醒的女人居然睡得死過去一樣。好容易憋到早上,她醒了,他剛開口,就看她斜著眼睛睨著他,不陰不陽的調調兒:“你們紹家男人個個英明神武,有的是本事,這種大智慧才能想明白的大事,我這個無知的小女人懂什麼。再說,你那個天才弟弟馬上回來了,你留著不正好請教他去。”
紹鑰嘔得要吐血,想自己也沒得罪她,紹韓才有個信兒,他才放點心,她又來事兒。還說林曦可惡,這一個更可惡。
氣歸氣,等看到她給他帶了他誇過的吃食,那氣便消了一消。女人嘛,小肚雞腸的,不跟她一般見識。
尹蓁菀再不急再不急,還是半小時半小時的往外溜圈,反稱得紹鑰和林曦一個玩電腦一個看書的極是休閑。
紹韓是中午到的,戴著一個當地人常見的帽子,藍襯衫,黑褲,腳上一雙奇形怪狀的鞋。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男人跟在他旁邊,還有一個頗年輕的姑娘遲遲疑疑的走在後麵。警察們看塵埃落地,調轉車頭告辭而去。
進了屋,紹鑰拿出備好的支票遞給中年男人,“艾弗哈裏斯托!”那男人看到上麵的數字,先大驚後大喜,不住的回“艾弗哈裏斯托!”
“我要一張空白的。”紹韓抬著頭,不看任何人,就是跟紹鑰說話,也隻是臉向他側一下。紹鑰也不看他,掃一眼那個形跡可疑的女人,笑:“這邊交給我,你跟林曦回房歇歇去。”
“我不喜歡她了,我要離婚。”
自知道紹韓給了紹鑰電話而並未給她時,林曦就明白她與紹韓不能善了,但她卻未曾想到他會以這樣一種冷酷絕決的方式撕破臉,不給她留一點兒餘地。她看著他,他再也沒看她一眼。她突覺得這一生真是精彩絕倫,什麼樣的極品男人都碰上了,算得上迭宕起伏、陸離變幻,便是此時到生命盡頭,也應無一絲遺憾。她輕一轉身,沿著廊角悄然而去。
尹蓁菀見紹鑰臉色難看到極點,忙伸手握住他的手,又衝紹韓笑:“五弟,家裏的事之後說,這位小姐也是知情人?還是她找到你的?酬金咱們決不會少她的一份。”
“我住她那兒。”
給他台階他一個也不走!紹鑰忍無可忍,一拍桌子,食指點著紹韓的臉,但被他眼光一擋,硬是說不出話。
尹蓁菀忙往中間一隔,半推半拽紹鑰,一邊附耳低語:“肯給錢就好,難不成帶回去?”
紹韓填妥支票,回頭看那姑娘已退到門外,他便走過去,伸直手臂遞給她。
紹鑰一悔為什麼放翻譯走了,二悔為什麼慫恿他學希臘語。他看著他嘴巴開合,偏一句也聽不懂。那姑娘接了支票,又點頭又哈腰,也咕嚕咕嚕說了什麼。紹韓點頭,示意她走,等她快到路口了,他又揚聲說了一句什麼,就見那姑娘飛奔回來,眼淚汪汪的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紹韓大概沒料到這個,又退又抽手,很為狼狽。
紹鑰本來七竅生煙,看到這一幕,倒又繃不住的想笑。尹蓁菀亦是宛爾,低語:“你別多話,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哪怕他跪下磕頭,你也別管。紹鑰“嗯”一聲,正想回話,見紹韓又走進來,往桌子前一站,冷麵冷聲的又來了一遍:“我不喜歡她了,我要離婚。”這一次紹鑰有了底,慢條思理的呷了口涼掉的茶,微微笑著回:“這話你別跟我說,你回家跟你爹說去。”
“我不喜歡她了。”
“這是你的事,你跟她說去。”
紹韓站著不動,他本來就麵無表情,如此連著碰釘子,更顯得那臉晦暗陰鬱,潑了墨般一黑透底。
紹鑰瞅著,更覺好笑,拉著臉說:“別在我這兒杵著,回你房間去。”看他還是不動,再看尹蓁菀退進了臥室,遂壓低聲音警告:“趁著剛回來熱乎勁兒沒過快去賠罪,沒準兒還挽的過來。你已經很難收場了,還鬧?這兩天她不吃不睡的,有什麼別扭也抵了,這些混帳話別說了。”
“我不喜歡她了!我要離婚!”紹韓聲音不變,但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紹鑰皺了眉,眼睛盯著他不動,他的眼睛也看過來,兩人膠著片刻,紹鑰站起身,走到他麵前,一步距離站定:“紹韓,這婚結了你就離不了!你不喜歡可以,養著!你可以一輩子不見她,也可以在外麵養十個八個,但林曦是你紹韓的太太,這永遠變不了!她的孩子可以姓紹,別人的不行!”
他稍稍側了臉,認真端詳他:“我不知道你發什麼瘋,你追她六年了,神不守舍、魂牽夢縈,好容易如了願,現在你說不喜歡了?你不替她想想?結婚五、六天被丈夫甩了,你叫她怎麼見人?就算養條狗,你還得憐憫憐憫呢?她是你喜歡了六年的女人,你說不要了就不要了?你拿把刀殺了她吧。這還幹脆些!再說了,你爹多大了?你還這樣不省事?這話要是被他聽到了,立刻得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