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的月亮朋友——回憶勃洛克(1 / 3)

我的月亮朋友回憶勃洛克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

任憑群鴉發出聲聲哀鳴,

盤旋在我們的眠床上方,

那些當之無愧者,上帝啊,上帝,

將進入你的天堂!

這不是一篇談論勃洛克詩歌的文章。這樣的東西當年我寫過不少。這也不是一篇談論勃洛克本人的文章。而且無論如何這不是對勃洛克的審判。也不是對他的評價。我想講述勃洛克本人的故事,對我們之間的聚散離合作一粗淺的勾勒——僅此而已。

在近20年的時間裏,我們的交往很多,很多。我們的關係可以稱之為友誼,月光般的友誼。不記得是誰(好像是個法國人)說過,友誼永遠是月亮,隻有愛情是太陽。

秋天。彼得堡近郊的別墅。一片樹林的邊緣,一條溝穀旁的草地。蘋果般酸澀的空氣,淡紫色的天空,與纖秀挺拔的白樺樹淺黃色的樹葉交相輝映。

我坐在溝邊讀剛收到的一封信。這是奧爾加·索洛維約娃奧·米·索洛維約娃(1855—1903),翻譯家和畫家。勃洛克的表姨媽。從莫斯科寄來的。

勃洛克

關於這位出色的女性我要在這裏略作交待。她是符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符·索洛維約夫(1843—1900),哲學家,詩人。的弟媳,米哈伊爾·索洛維約夫米·謝·索洛維約夫(1862—1903),教育家,翻譯家,符·索洛維約夫的弟弟。的妻子。米哈伊爾雖沒有哥哥出名,但似乎比哥哥更深刻,更專注,最主要的是,更“文靜”。奧爾加性喜衝動,頭腦聰明,才華出眾,甚至可以說,還是節烈女子。她的畫不為人知。她好像也很少拿出來示人。但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有自己的特點,都不乏新意,這是它們後來沒被忘記的原因。她隻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在我們相識前很久),在《北方信使》上發表後,它又成為一篇如此新鮮而特別的東西,以致我們很久都不能忘懷。

我不知道,我們是如何開始通信的。而且,書信往來多年,彼此竟然從未見過麵。直到她去世前沒多久,我們才終於在莫斯科相見。也就是在那時,我第一次見到鮑利亞·布加耶夫鮑·布加耶夫(安德列·別雷)(1880—1934),詩人,小說家,文學理論家。(後來取筆名為安德列·別雷)。布加耶夫家和索洛維約夫家當時都住在阿爾巴特街,而且是在同一幢樓房裏,隻是層次不同。

好像是1903年春,身體虛弱的米哈伊爾·索洛維約夫得了流行性感冒。病情變得複雜。奧爾加寸步不離她的左右,直到最後一分鍾,為他合上雙眼,她便走進另一個房間,開槍自殺了。

人們為他們夫妻兩人一起舉行了葬禮。奧爾加虔信宗教——多神教。她的愛就是她的宗教。

留下了16歲的兒子謝爾蓋。他後來成為一個不錯的詩人,出了幾本書(有點古典)。大戰爆發前他去當了神父。

讓我們回到故事開始時那個晴朗的秋日。從奧爾加·索洛維約娃的信中掉出幾張單頁的紙。是詩稿。不過,還是讓我們先讀信。

信中有一段附言:“……您對你們彼得堡剛嶄露頭角的一位詩人一無所知?這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生——當然,還沒有發表過作品。不過也許,您與他已經認識?他姓勃洛克。鮑利亞(布加耶夫)讀了他的詩興奮得簡直要在地上打滾。我……說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給您抄去幾首。請回信談談您的感想。”

這些最初的膽怯的歌吟是否收進了勃洛克的某個集子?大概沒有。這些詩是那麼朦朧恍惚,言語是那麼含糊不清,純粹的勃洛克風格,這種風格他後來仍保持著,也正是這一點給了他特有的魅力。

還有主題,我記得,也是勃洛克式的:美婦人最初的幻影。

搬進城裏,冬天,事務,好像是宗教—哲學會……我沒有碰到勃洛克,盡管又有人給我帶來他的另外一些詩,又一次引起我的興趣。

早春,乍暖還寒,還在燒壁爐,就是說,是在3月初或3月中,有人按響了我們的門鈴。我走到前廳,打開門。

天氣很晴朗,但前廳裏很暗。我隻看到,這是一個陌生的大學生。穿著帶斑點的淺灰色學生裝。

——我來……我可不可以報個名……星期五,梅列日科夫斯基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詩人,作家,批評家,政論家,季·吉皮烏斯的丈夫。要在鹽城作報告……

——您貴姓?

——勃洛克……

——您是勃洛克快請進來,讓我們彼此認識一下。報告先不著急,這是小事……

就這樣勃洛克走進了我的房間,坐在壁爐的另一端,正對著高高的窗戶。窗外——窗戶對著救主大教堂的廣場——是早春清澈的綠光,已經不再暗淡的天空。

我並不覺得勃洛克漂亮。窄而高的額頭(他的臉和身軀上的一切都是窄而高的,盡管他是中等個頭)上方是濃密的褐色頭發。臉是直板的,一動不動,平靜得如木雕石刻一般。這是一張很有意思的臉。

動作很少,嗓音也與之相配。我覺得,他的嗓音也是“窄”的,隻是還有些低沉和沙啞,仿佛是從深深的井底發出來的。勃洛克講話慢條斯理,每個詞的發音都很用力,好像不時地被某種沉思打斷。

然而奇怪。這些慢條斯理、時斷時續、有些吃力的話語,這沙啞的嗓音,這呆板的麵部,這灰色的、不太專注的眼睛——這位大學生的整個麵貌,卻蘊含著一種可愛的東西。是的,一種可愛的、稚氣的、“不可怕的”東西。要知道,“不知什麼原因”(年輕的鮑利亞·布加耶夫也許會知道),每個剛成年的人都是可怕的。在勃洛克身上沒有絲毫這種“怪現象”,這也許是因為,盡管他呆板、嚴肅,甚至木訥,可他身上沒有“成年人的特點”,沒有讓人感到“可怕”的成年人灰頹的一麵。

當然,這一切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而隻是隱約感覺到。

不記得,第一次見麵我們都說了些什麼。但我們的談話明確告訴我,我們還會見麵,肯定。

好像是在勃洛克的來訪快結束時,梅列日科夫斯基回來了。

這些年我始終沒有忘記勃洛克。宗教—哲學會的活動他好像沒參加過,或者偶爾參加過(所有的人都參加過)。但《新路》雜誌從創刊伊始他就在場。他關於美婦人的整個係列詩就是在這個刊物上最先發表的。對刊物的評論部分,他給我的幫助也很大。幾乎每期他都要送來一篇評論或短文:關於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關於符·索洛維約夫的新版本……這一點,隻要看一看當年的舊雜誌就可知道。

不過,早在《新路》創刊前我們的友誼就已經很深厚了。即便是在1902年夏天,他去自己的沙赫馬托沃(莫斯科近郊的莊園,他後來曾長期居住在那裏,還親自動手在那裏建房)期間,我們仍然一直保持通信聯係。深秋的時候他還到了盧加,在我們那兒住了幾天。

我們的別墅地處荒涼的一隅,多雨的夏季過後,天氣變得晴朗而又寒冷。

我們在樹林的隔離帶漫步,四周是9月的金黃和紅碩,小溪在苔蘚間潺潺流淌,溪水就是看上去也透出一股涼意,雖然水麵上映照著陽光。我們談論著什麼——可能是在談論雜誌,也可能是在談論別的東西……未必是在談論詩歌。

我與勃洛克的每次談話都無法轉述。要明白這一點,就要了解勃洛克。首先,他跟你在一起時,始終又同時身在別處——我想,隻有非常粗心大意的人才不會發現這一點。其次,他慢條斯理、少而又少的話語聽起來如此費勁,如此沉重,結果導致本來是輕鬆的話也變得不輕鬆了。

當然,可以“自說自話”,各行其道。我見過很多人就是這樣跟勃洛克談話的——甚至是談論“崇高的”東西。然而我,即便是進行最簡單的談話,也總能不由自主地找到一種特殊的語言:詞語之間和詞語之外蘊含的東西遠遠多於詞語本身及其本義。主要的、重要的東西從不說出來,認為它是“不可言說”的。

我承認,這種“不可言說”(勃洛克喜愛的一個詞)有時也令我惱火,會產生一種近乎粗暴的願望,想把一切都顛倒過來,扯下那些模糊的遮蓋,將談話納入直白清晰的軌道,變得像幾何學一樣。這樣的反抗裏有著自己的真實,但……勃洛克不以為然。我現在所談的早期勃洛克不以為然。

不能說他脫離現實,更不能說他“不聰明”。而同時,我們稱之為哲學、邏輯學、形而上學,乃至宗教的一切,又好像跟他不沾邊兒。作為符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的學生和崇拜者,勃洛克全身心沉浸在老師朦朧的預見中,沉浸在他謳歌“她”和“彩虹姑娘”的詩句中。索洛維約夫的基督教沒有觸及勃洛克。基督教是索洛維約夫的“預見”賴以產生的源泉。他怎能無所顧忌地從一個層次跳到另一個層次,怎能在《三次會見》——最“不可言說”的長詩中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寫出這樣的詩句:“沃洛金卡,你是多麼愚蠢!”——勃洛克做不到這一點。“她”要麼如平靜的非夜晚的光照耀著他,要麼跟他一起跌入深淵,在那裏可顧不上善意的自嘲。

與勃洛克交往越多,他的性格特征就越是清晰。這特征具有雙重性:首先是他的悲劇性,其次是他的不設防。不設防什麼?什麼都不設防:不設防自己,不設防別人,甚至不設防生死。

可勃洛克的主要魅力也恰好來源於這悲劇性和不設防。當然,明白這一點的人為數不多,但還是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

我內心對勃洛克雲纏霧繞的“不可言說”的反抗是一種本能的要求,目的是希望他能為自己找到一種保護,獲得一種防身的武器。但為此,應當適時地成為成年人。成年——上麵說過的不無希望的、扼殺一切的,但又是每個人必不可少的成年,對勃洛克來說,卻遲遲未來。盡管他表現出罕見的深度,但依然停留在“責任”的界線以外。

他本人對此是否清楚?他對自己的悲劇性和不設防是否清楚?大概是清楚的。至少他是有所感覺的,而且預感到它們將給他帶來什麼。為此他竭盡了全力。

我想,勃洛克自己也希望“搖身一變”。他接近過、貼近過生活,可一想到要進入生活,與生活聯係在一起,生活便對他擠眉弄眼,醜態百出。

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種方式,以怎樣的努力接近生活的。我寫的隻是我親眼所見的勃洛克。

而我們倆甚至從來沒有談論過對方——彼此的飲食起居。特別是在我們成為朋友後的最初幾年。至少我們沒有直接談論過具體的事實,而隻是在事實外邊“兜圈子”。

我對勃洛克的大致身世當然有所了解,知道他的父母離了婚,知道他跟母親和繼父住在一起,知道他的父親遠在波羅的海沿岸地區,而對自己還有一個妹妹,留在了父親身邊,勃洛克幾乎一無所知。但我已不記得我是何時和怎樣知道這些的。同事實本身相比,我更清楚事實在勃洛克心中的反應。

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可能是在看校樣,或是做雜誌方麵的其他工作——坐到很晚,很晚。不知不覺5月的白夜早已溜走。一輪小而蒼白的太陽升起來,已經升得很高。但陽光照耀下的街道卻是空空蕩蕩的:城市在安睡——要知道,那是個非常綿長的夜。

我喜歡這夜靜中撒滿陽光的時辰,死寂的彼得堡的閃光的恐怖(這裏有多麼可怕的預兆啊)。

我對勃洛克說:

——您知道嗎?我們去散步吧。

於是我們下了樓,走到灰色的馬路上,腳下的石板因泥土解凍而吱嘎作響。馬路筆直,筆直,鴉雀無聲,圍牆裏的什麼地方傳來公雞的啼叫……整個城市裏隻有我們倆。我們的城市,因我們而顯得可愛的城市。它好像死了,但我們知道,它隻是在酣睡……

我還是不記得,我們談了什麼。我隻記得,我們很快活,而且談話很輕鬆,這在勃洛克是少有的……

往回走時,勃洛克把我送到家門口。不知為什麼,我問他:

——您是怎麼想的,亞曆山大·亞曆山大羅維奇,您會結婚嗎?

他的回答幹脆得出人意料:

——會的。我想,我會結婚的。

還補充了一句:

——我很想結婚。

就這麼兩句話,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清楚,其效果跟別人花整晚時間談論一樁婚事沒什麼不同。

我問過一個人:

——您可知道,勃洛克要結婚了?

那人很平靜地回答:

——知道,娶的是柳鮑奇卡·門捷列娃。就是,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我就認識她,胖乎乎的。

這一整個夏天我跟勃洛克都沒有通信。秋天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勃洛克婚後去了沙赫馬托沃,他的妻子貌美驚人,鮑利亞·布加耶夫和謝遼沙·索洛維約夫(索洛維約夫夫婦米哈伊爾和奧爾加的兒子)在沙赫馬托沃他們那裏做了很長時間客。

接下來的整個冬天情況變得如此複雜,以致勃洛克在我們的視野裏幾乎沒出現過。刊物還在繼續(宗教—哲學會被上麵查封),可我入冬時遭遇的個人痛苦,使我在刊物裏的工作中斷了一段時間。我們這兒門庭冷落,隻偶爾有些青年,與刊物關係較緊密的工作人員來訪,而且,這些都是勃洛克的朋友。

我隱約記得,他也來過。是的,來過——結婚以後第一次。在我看來,他還跟從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隻是稍微溫和些,但也有可能隻是我們為彼此見麵而高興。他給我帶來了詩——依舊是勃洛克風格的,依舊優美動人,依舊講的是美婦人。

我們的談話也跟從前一樣。隻是我又生出一個直率的問題,就實質而言,這問題完全是多餘的:

——這是真的嗎,當您談論“她”的時候,您並不認為,也不可能認為,這是一個現實中的女性?

他甚至垂下了眼睛,好像對我竟然提出這樣的問題感到難為情:

——這當然啦,我從不這樣那樣認為。

我感到羞愧。對勃洛克,而且是結了婚的勃洛克來說,並不存在這樣的危險。我為什麼要懷疑他呢!應該看到,婚姻使他有所改變,但這改變似乎實在是太少。

分手時我說:

——您不想介紹我認識您的妻子嗎?

——不。不想。完全沒有必要。

00我不願涉及勃洛克的任何一位朋友,隻有他的一個朋友(從前也是我的朋友)——鮑利斯·布加耶夫——“安德列·別雷”是個例外。他是無法回避的。

他還活著。對我來說,對許多俄羅斯人來說,他似乎早就死了。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們談論的是死者還是活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說真話。同時,談論死者又跟談論活人一樣,誰都無法說出整個事實的真相。對有些事情需要保持緘默,無論好事還是壞事。

別雷

若要專門寫安德列·別雷,我甚至不會有絲毫的興趣。我之所以要提及從前的鮑利亞·布加耶夫,隻不過是因為我與勃洛克交往的曆史要求這樣。

很難想象還有哪兩個人比鮑利亞·布加耶夫和勃洛克反差更為強烈。他們的差別太明顯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內在的相似,聯係他們倆的紐帶,並不十分容易把握和判斷。

我是大約在認識勃洛克的同時認識鮑利亞·布加耶夫的 (勃洛克大概也是那時認識他的)。雖然布加耶夫住在我們不常去的莫斯科,而勃洛克住在彼得堡,但我們同前者的關係表麵上看要更親近些,不知是友好呢,還是親昵。

我是在勃洛克的圈子裏談論布加耶夫的,所以我不能停留在我們的關係上。我僅僅指出這兩個人的不同之處。稱呼布加耶夫,除了叫他“鮑利亞”,我很難再找到別的稱呼,而稱呼勃洛克則不同,我是絕不會想到要叫他“薩沙”的。

勃洛克嚴肅認真,特別好靜少動,而別雷虛與委蛇,始終手舞足蹈。勃洛克講話吃力,少言寡語,嗓音喑啞,而別雷口若懸河,揮臂劈手,表情豐富。他忽而麵帶微笑,忽而擠眉弄眼。如果你向勃洛克提問,他會半天不吭聲。然後說“是”,或者“不”。鮑利亞有問必答:“是是是……”馬上會有一千句話脫口而出,騰雲駕霧。勃洛克渾身僵硬,就像木頭或石頭。鮑利亞渾身柔軟、溫存、甜蜜。勃洛克的頭發是深色的、鬆軟的,卻不很熨帖。鮑利亞的頭發比羽毛還輕盈,黃色的,像剛孵出的雞雛。

這是外表。說得再稍微深一些。勃洛克——這一點朋友和敵人都感覺到了——非同尋常地,絕無僅有地真實。或許,他也對人撒過謊,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整個身心都是真實的,可以說,他渾身散發著真實的氣息。(好像,有一次我甚至跟他談起這一點。)有可能,他的不善言辭部分地就是起因於這天生的真實。要知道,我想,勃洛克一直抱有這樣的意識或感覺(對談話者來說這很明顯):他什麼都不明白。他是視而能見的,一切對他來說,他對一切來說,都是言而未盡、含混不清的。很難表達這種痛苦的感覺。他是視而不見的,因為他不明白的恰是那些不明白它就等於什麼都不明白的東西。

當勃洛克的這種經常狀態表現得特別明顯時,我不由地想:萬一所有的人同樣“什麼都不明白”,並且,勃洛克的罕見之處就在於他總能感覺到他“什麼都不明白”,而所有其他人卻感覺不到呢?

無論如何,對鮑利亞我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說的實在太多,實在太清楚、太獨特、太深刻、太有趣,有時簡直是太精彩。無論什麼,他豈止是明白,他簡直是明白過頭了。我說這話時絕對是嚴肅認真的。我並不否認《話語》——從前的刊名似乎是《白箭》——上的一篇隨筆是出自我手。布加耶夫不是天才,也不可能成為天才,而隻是有些天才的火花在他身上閃亮,一些不知從何處飛來又飛向何處的天才之箭不時射中他。但他永遠都是它們的被動的對象。

這一點沒有妨礙他成為一個絕無僅有的不真實的人,與真實的勃洛克大相徑庭。最令人驚訝的是,盡管如此,他又不失為一個誠摯的人。但還是讓人感到這是另一種質地,另一種性質。勃洛克從本質上說是忠實的。假如他不忠實,早撲通一聲掉進地獄,跌得粉身碎骨了。不過掉進去也應該——因為他“什麼都不明白”……

鮑利亞·布加耶夫整個是輕盈的、輕盈的,就像他自己青年時代的發絲。他似乎能手舞足蹈地飛越任何“地獄”。他好像命中注定要反複跨越地獄,在地獄邊緣跳舞——忽去忽來,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鮑利亞·布加耶夫——是活生生的不忠實。這是他的天性。

究竟是什麼把如此不同的兩個人聯係在一起?他們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是存在的。我還是不願涉及“藝術”,即他們兩個人都是詩人,作家。我談的不是文學,隻是人,還有他們的心靈,再確切些說,是他們的風貌。

首先,他們倆,勃洛克和布加耶夫,是同一代人(也許,是同一“半代”人),兩個人都無可救藥地“未成年”。一個成熟的人,隻要他還不是徹底平庸,他的身上自然會保留某些孩子氣。但勃洛克和布加耶夫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倆沒有成熟期,時間過去越久,越是容易看出,他們倆不可能再長大。無論是勃洛克的嚴肅,還是布加耶夫的博學,都無法打破他們給人造成的未成年印象。這是代替成熟的東西,而絕不是成熟本身。

他們倆都有純孩子的一麵,但表現不同:勃洛克是個若有所思的、固執的、受驚的孩子,孤身一人流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鮑利亞則是一個喜歡撒嬌、調皮任性的孩子,整天想入非非,無法無天,忽而很天真,忽而故作天真。

勃洛克對自己的天真所知甚少。鮑利亞對自己的天真則了如指掌,還故意誇大天真,玩弄天真。

他們倆都意誌薄弱,雖然表現有所不同。兩個人都被命運操縱。不過,如果說勃洛克給人的感覺是悲劇,那麼鮑利亞給人的感覺則是淒慘,充其量是傳奇。

在不禮貌的旁觀者看來,無論勃洛克,抑或布加耶夫,恕我直言,都是“不正常”的人。同樣的不禮貌的公眾原諒了他們的“不正常”,因為他們有“才華”,因為他們是“詩人”。這裏的一切,不用說,從頭到尾都是侮辱性的。承認他們的“不正常”也好,因為“詩歌”而原諒他們也罷,對外邊的人能要求什麼呢?可怕的是,這一代的許許多多詩人和作家自己(我這裏實在不是說勃洛克和布加耶夫)也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個觀點。服務於“藝術”的人自己也逐漸習慣了為自己的意誌薄弱和不成熟辯護——恰是通過對“藝術”的參與。他們沒有發現,他們正在脫離生活,變成為公眾插科打諢的滑稽演員,為此他們的一切都會獲得寬大……

不過我好像走題了。言歸正傳。

1904年春我們到國外去了一次。我們在莫斯科作過停留(當時我們是去亞斯納亞波良納),當然,見到了布加耶夫,雖然對這次會麵我記得不是特別準確。我隻知道,布加耶夫跟勃洛克的關係那時已經很親密(年輕的謝·索洛維約夫同樣如此)。

他們的關係之所以會變得親密,除了其他原因之外,還有布加耶夫自認為他並不是一個比勃洛克遜色的符·索洛維約夫信徒。作為一個對任何哲學和形而上學都格格不入的人,勃洛克正如我們上麵提到的那樣,對符·索洛維約夫哲學的始因基督教同樣格格不入。他把基督教納入“不可言說”的範疇。相反,布加耶夫隻是說,談基督教最好是跟基督徒談。他對哲學和形而上學有著強烈的愛好,盡管我並不認為他跟勃洛克發揮過自己的哲學理論。應該說真話:布加耶夫善於與人交談,他跟誰都能找到共同的語言,共同的話題。

我們與他的關係如此密切,以致約好:鮑利亞每次來彼得堡(他希望能常來),都住在我們家裏。

1904年夏天和秋天具有普遍意義的事件大家記憶猶新:刺殺普列維維·康·普列維(1846—1904),內務部長兼憲兵司令(1902—1904)。斯維亞托波爾克-米爾斯基斯維亞托波爾克-米爾斯基(1857—1914),俄國內政部長(19048—19051)。之“春”——宴會……我們有自己的私人事件:將那些所謂的“唯心主義者”(布爾加科夫謝·尼·布爾加科夫(1871—1944),經濟學家,神學家,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尼·阿·別爾嘉耶夫(1874—1848),哲學家,宗教思想家。等)拉進《新路》雜誌。

我寫的不是對這段時間的回憶,所以這裏隻能插一句:由於多種原因而具有多重性質的《新路》,我們決定在1904年停辦,當然,最好轉手給什麼人。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想出國三年。不過行期我們並沒有確定,假如通過引進新人能夠成功地按照時代的要求(但不能改變它的基礎)對雜誌進行改革,我們還是樂意繼續辦下去的。說得簡單明白些,《新路》作為一本宗教雜誌,個人主義色彩太濃,社會氣息不足。布爾加科夫-別爾嘉耶夫團體的“唯心主義”是一座橋梁,借助這座橋梁這些昔日的社會活動家(社會民主黨)可以走向宗教——也許,他們自己對此並不清楚。(未來證明,總的說來,我們的估計是正確的。人人都清楚,在以後的歲月裏,布爾加科夫和別爾嘉耶夫在宗教方麵走得多遠,他們身後的橋梁就被燒掉得有多快。)

我們的希望沒能完全實現。唯心主義者進入了《新路》,但這種聯合本身又清楚地表明,合作的時機尚未成熟:他們的“社會民主黨”色彩還是太濃,我們的個人主義氣息還是太重。

事實上,接近年底時雜誌已經移交給他們了,而且我們同意,刊名改為《生活問題》以後,我們將退出雜誌的工作。當然,雜誌的人員組成也變了。這一點是經過友好協商解決的,盡管我不能不說,我們對聯合和讓步有著更強烈的良好願望。不過純社會活動家們對藝術界人士所抱有的習慣性不信任,還有對基督教的偏見——他們習慣了認為“宗教即反動”——也表現在“唯心主義者”身上並不令我們吃驚。

雜誌的秘書丘爾科夫格·伊·丘爾科夫(1879—1939),作家,詩人,批評家。仍留任《生活問題》的秘書。他早在《新路》即將停刊的時候就已經全身心地投向了新集團一邊。好像是在12月,我跟他和布爾加科夫發生了唯一一次因雜誌而起的衝突,這場衝突很能代表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很能說明勃洛克當時的處境,因為它正是由我的一篇關於勃洛克的文章引發的——那好像是我寫的第一篇關於勃洛克的文章。當然是說他的詩。丘爾科夫和布爾加科夫是想讓我明白,我的題目缺乏社會性,而勃洛克也不夠出色,且我的小文不適合雜誌的新麵孔。我得承認,這種荒唐的見解當時讓我傷心至極。無論對錯,這篇短評還是發表了。這畢竟還是《新路》!當然,我們再沒有給《生活問題》投過任何稿件,盡管我們始終同雜誌的全體成員,特別是同別爾嘉耶夫,保持著最友好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