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高原在辦公室樓下的咖啡店門口排隊買咖啡。隔壁就是一間花店,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一早就開了店門,在整理各種鮮花。
高原雙手插袋站在店門口,忽然想起路星彗在醫院裏說的話,於是問花店老板:“那個……米迦勒雛菊你們有嗎?”
以他過目不忘的腦子,怎麼可能記不住花名。
老板娘皺起眉想了想,還是轉頭問老公:“你知道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哦,”老板一臉福相,總是笑嗬嗬的,“是那種紫色的雛菊吧,一般都是進貨的時候順帶進一點兒,點綴用的。”
“沒有一束賣嗎?”高原問。
老板搖搖頭:“這不是通常大家會去買的花,再說那麼一束全是紫色的話也不好看啊,搭配在一起才好看。不過如果你要的話可以幫你訂。”
這時,隊伍往前挪了挪,高原沉吟了幾秒鍾,笑著擺擺手:“不用麻煩了,謝謝。”
拿著咖啡等電梯的時候,高原不禁想,路星彗這家夥總是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這就是他們這些搞藝術的人的本性吧,會被一些小眾的、鮮為大眾接受的人、事、物所吸引。
比如說……跟他做炮友?
想到這裏,他不禁苦笑:天知道他是怎麼答應下來的……Sex friend?虧她想得出來!
這時,電梯來了,高原跟著進了電梯,門即將關上的一刹那,有人一邊喊著“等一下”一邊鑽進來。
高原翻了個白眼,心想這世界真是小啊--進來的不是“冰山美人”嗎?
她今天的打扮跟那天在夜店裏的完全不同,黑色的套裝襯得她很端莊。頭發紮起來變成幹練的馬尾,唇膏的顏色也是淺淺的,顯得平易近人。
高原不禁想:這種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的人生,應該很過癮吧?
但當電梯到了三十八層,他就有點笑不出來了,冰山美人竟然跟他在同一層下--整個樓層都是他們銀行的,她看上去不像是賬戶裏有幾千萬美金的人--那麼她多半隻能是來這裏上班的了。
“高經理。”前台的小姑娘一向很勤快,總是及時跟任何她認識的人問好。
高原點點頭,發現冰山美人停下腳步看著他。他移開視線,假裝根本不認識她,進了自己部門的大辦公室。
“老板,你聽說了嗎?”秘書看他今天心情不錯,連忙上來狗腿地貢獻八卦,“隔壁組的張經理上周五下班的時候被人事部通知辭退了,今天要來個新的經理。”
他點點頭,拿著咖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又探出身子對外麵的那班同事說:“我周五也被炒了,等下會有新同事來接管這裏。”
原本還熱烈地討論著新八卦的人們忽然都停下來錯愕地看著他,一臉呆滯。
收到了滿意的效果之後,高原微微一笑:“我開玩笑的。”
說完,他轉身關上辦公室的門。
上午十點,正當高原開始瀏覽各種數據時,副行長帶著人來找他--帶來的正是冰山美人。
“這是隔壁資源組新來的周經理。”
“你好。高原。”他連忙起身假裝很殷勤地跟她握了握手。
美人露出一絲敷衍的微笑:“周耀蕾。聽說你是LBS的MBA,真厲害。”
“哪裏,哪裏。”美人是在誇他,但高原怎麼覺得聽上去那麼不順耳呢……“看高經理的樣子--還真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高原表麵還是客套的微笑,暗地裏卻咬著牙想,她這算是在誇他還是在損他?
“小周是美國賓州大學畢業的,你們以後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副行長很高興地看著兩個大有前途的年輕人。
“Wharton School……”周耀蕾黑著臉補充道。
“哦,好,一定一定。”高原這才在心裏暗笑:原來是沃頓的啊,怪不得提起LBS的時候有股酸味。
送走兩尊大佛,高原籲了口氣,但回想剛才的場景,越想越覺得意,於是立刻拿起電話打給董耘:
“你知道嗎,我一大早就碰上一個來踢館的。”
“……什麼來頭?”董耘在打哈欠。
“沃頓的!”
“……哦。”他又打了個哈欠。
高原翻了個白眼:“大師兄,我們門派這兩年在江湖上排名升到榜首,你怎麼就一點兒集體榮譽感也沒有,還不快幫我出出主意怎麼對付其他門派。”
董耘喝了口水:“二師弟,不是師兄我忘本,實在是師兄退出江湖好多年,現在早就不理江湖紛爭了,怎麼幫你啊。”
“誰都知道,論出餿主意,你要是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老吃餿的東西對腸胃不好。”
“……”
跟董耘又胡扯了幾句,高原這才掛上電話。想當年他這位師兄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但後來因為一些變故,子承父業,專心平淡地經營起了圖書出版事業,少問世事。但他一直覺得,論才學,董耘在他之上,隻是人生際遇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同,有時候遇上了,隻能盡量用一種平和的心態去接受。
高原從小到大,是一個少有挫折的人。所以到三十幾歲,還是保有一份年少的清高和輕狂,對人、對事都有些霸道,所以真正的朋友不多。能談得來的,大多是可以包容他孩子心性的人,比如董耘,又比如……路星彗。
但路星彗跟董耘又不同。她比高原小了一歲,再說是個女的,所以大多數時候,她要比他任性。可就是這麼一個刁蠻的人,卻常常讓他覺得,是她在包容他。
比如每一次吵架,不管是不是他的錯,一旦氣消了,她還是會若無其事地主動來跟他說話。這對他來說很重要,因為他是個絕少低頭的人,哄女人是一回事,低頭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這裏,高原的手機忽然響了,路星彗擠眉弄眼的大腦袋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嘖,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
“什麼事?”對於相熟的人,他一向不客套。
“你有於任之家裏或者辦公室的電話嗎?”
高原想了一秒鍾:“沒有。我連他手機號碼也沒有。”
路星彗在電話那頭詫異:“那你第一次還跟我介紹說他是你朋友。”
“是朋友啊,”他無辜地說,“但誰規定朋友之間要互相留電話號碼的?”
“……”
“不是嗎?”他又補了一句。
“好,算你狠,行了吧?”
“你找他什麼事?”
“工作上的事。”
“用得著這麼急嗎?又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事,還追到人家家裏去。”
“就是人命關天。”
“?”
“他今天要是不交初稿,J就要我的命。”
高原被她逗笑了:“J才不舍得要你的命呢。”
“喂喂喂……”星彗歎了口氣,“幫不上忙也別說風涼話啊。”
“哦。那你今天晚上來我這裏嗎?”
“……不、來!”路星彗吼完,就直接掛了電話。
高原抬起眉毛看了看手機,心想:怎麼就掛電話了呢,他雖然沒有於任之的電話號碼,但他有於任之大姐、二姐、三叔、小姨父和四舅舅的電話啊,隨便問一個就能問出來。
唉……他歎了口氣,看來今天晚上得自己去找節目了。
無風無浪地過了一天,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高原又在電梯廳碰到了周耀蕾。
“怎麼樣,工作還習慣嗎?”他照例問一句。
“還好。”她也照例回答一句。
“要不要去喝一杯?”他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好啊。”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
高原有點騎虎難下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他們依舊去的是初次見麵的那間酒吧。周耀蕾脫下黑色西裝外套,放下頭發,隨意地撩了撩,又變成了冰山美人的樣子。
高原不得不承認,周耀蕾確實是個美人。
這個時候酒吧裏人還不多,他們坐在吧台旁點了兩份小食和兩杯啤酒,權當先墊墊沒吃過晚飯的肚子。
“對不起。”啤酒送上來的時候,周耀蕾忽然說。
“?”高原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那天有點失態。”她微微一笑,“首先我不該跟你回家,其次我不該跟你發脾氣。”
“……”高原扯了扯嘴角,“你忽然這樣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失戀了。”看得出來,她是一個性格直截了當的人,“然後那天晚上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還是最坑人的‘長島冰茶’,當時我滿腦子想的是找個陌生男人過一夜--但是請你相信我,我以前從來沒幹過這事--當然其實你信或者不信都沒關係。”
“……”他挑了挑眉。
“還有我要謝謝你,”她看著他,嘴角帶著苦笑,“最後把我趕走了,沒讓我做成傻事。”
“……不客氣。”盡管話是這麼說,但高原總覺得說不客氣好像又有點賣乖的意思。
“所以今天我買單。”
“……好。”
“你隨便點。”她大方地笑了笑。
“……真的?”他有些遲疑。
“嗯。”
“……什麼都可以?”他想再確認一下。
“當然,你點好了。”
“那我可以來一瓶路易十三嗎?”
“--不行。”周耀蕾回答得斬釘截鐵。
高原笑起來:“你可別忘了,我是LBS的。”
“你也別忘了我是沃頓的。”
於是兩人哈哈大笑起來,頗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不過女生失戀,最好不要隨便喝酒,更不要隨便跟男人回家,不然可能會造成預想不到又無法收拾的後果。”他十二萬分誠摯地提醒--因為路星彗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記住了。”
周耀蕾舉起啤酒杯,高原也連忙拿起酒杯,兩人碰了杯,然後仰頭喝起來。
“啊,對了,”她想起什麼似的說,“幫我跟你女朋友說抱歉。不過,如果這樣反而會引起誤會的話,就什麼也別說,我們是很普通的同事--當然,鑒於你是LBS的而我是沃頓的,免不了以後逢年過節還是要在業績上別一下苗頭。”
高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繼續喝啤酒,沒有解釋他和路星彗的關係。
退一步說,就算真的要解釋,該怎麼解釋呢--不,她不是我女朋友,她隻是我炮友?
炮友的意思就是,身體上無限親密,感情上卻毫無瓜葛。這有違傳統的道德觀念,因為身體是一個人最私密最神聖的部分,容不得隨意侵犯。傳統觀念可以接受有愛無性,卻無法接受有性無愛。可是,“愛”究竟是什麼?
它到底值不值得人們為之付出所有、傾囊而出呢?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即使用遍高原所學的一切經濟學原理或數學公式,也無法找出答案。
而且他相信,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也會有不同答案。
他有點好奇的是,對現在的路星彗來說,愛和性,哪一個更重要?
高原和周耀蕾十一點半就各自打道回府了。高原沒有送周回家,因為對他來說,有義務送回家的隻有曾經、正在或者將要跟他發生關係的女性,而周今晚對他們關係的定義顯然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並且她也絲毫沒有要再跟他起瓜葛的樣子。
高原隻喝了幾杯啤酒,以他的酒量來說,不算什麼,但還是猶豫著要不要自己開車回去。猶豫了一會兒,決定打個電話給炮友。
電話被接起來的時候,背景音樂震耳欲聾。
“你們在排練嗎?”高原不自覺地大聲問。
“不是,”星彗也大聲回答,“在唱歌!有事嗎?”
“……沒事。”既然她有應酬,他決定還是自己回家算了。
掛線的同時,一輛出租車在他麵前停下,正好有人下車,他便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