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陣陣,掠草疾張,所念伊人,遠在郊鄉。
鬱豈蹣跚著步子趕路,一向小有潔癖的他顧不得雨後軟泥濺濕了靴衫,抬起手背擦拭嘴角慢慢滲出的黑血,回頭冷眼看看抬著箱子的士卒,目光晦暗。
本就骨寒毛豎的四人,見了自家主子的臉色,愈發戰戰兢兢。為首那人穩了穩步子,往上掂掂箱子,強壓住仿似跳到喉嚨的心髒,雙唇微抖繼續趕路。
雨後的荒野愈發淒涼,冷風中夾來縷縷屍臭,方才一陣春雨也難以將其掩蓋。這是一片亂葬崗,極目望去,一片的蕭條與死寂,春芽的萌發也難以調和其破敗腐朽的氣息。
幾人行至一株老樹下,稀稀落落的葉子承受不住那幾滴恩露,倏地歪斜。為首那人猛地驚呼一聲,見其餘人望過來,這才意識到方才那忽然而至的驚悚隻不過是冷露滴進脖頸,並非索命的鐵錐。
“就這兒吧,你們回去。”鬱豈頭也不回,靜靜站在四人前麵,咳嗽一聲從劇痛難忍的胸腔裏擠出這句話。
“太保大人,您自己個兒?”為首那人好似擔心主子的安危,又好似生怕鬱豈改變主意將其留下,扭曲著五官。
“回去。”鬱豈頎長的身子在冷風中孤立。
沒再多話,四人得了令頭也不回驚慌失措地往回跑,不願多在這亂葬崗逗留一刻。
要說幾個大男人,即便在亂葬崗過夜也沒什麼了不得,但此地卻不同別處。能叫人從心裏悚懼的,便是從心底生出的那股對危險的未知。
這片亂葬崗白骨遍布,半新不舊的屍體也是隨處可見。大災之年,活著命苦,死了能有這一片寬敞地兒,也算是福氣了。不知從何時起,但凡活著進得這裏來的人,不論是拋屍或者抬棺之人,沒一個活著走出去,四個士卒自然如驚弓之鳥,若不是太保大人有令,即便給他們一萬個好處,也是不敢踏足半步的。
四人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跑,時時擔心後脖頸突然而至的冷錐,幾個踉蹌。
再看老樹下的鬱豈,早已擺好了案台,打開箱子取出兩根大紅喜燭,擺好瓜果及交杯酒,拖著那條行刑後未及痊愈的跛腿,往後退了兩步漾出一個笑。
今夜是他的死期,也是他最開心的一刻,多年的求而不得,在這一刻終將真正屬於自己。也隻有她安安靜靜的時候,才真正屬於他,如此也罷,他來尋她,永不相隔。雖說此處簡陋了些,但總歸可以如願喜結連理,哪怕已陰陽兩隔。
燃起紅燭,撲閃閃的光將這荒郊野外點綴得愈發詭異。取出鋤頭,按著記憶裏的位置,鬱豈笨拙地挖著。
都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為稱霸一方的晉王義子鬱豈,虛受了太保一銜,自然也是這亂世裏的人。
幼皇長於宮闈婦手,兵權被外戚把持,各地藩王也躍躍欲試割據一方,人人都想做這亂世裏的英雄,百姓便遭了殃。
不僅僅是百姓,就連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鬱豈,也被這亂世的人與事耗得生不如死。
相傳古時留下一奇書,名曰《推背圖》,上推下演了幾千年的興衰榮辱,預示了今後幾百年的朝堂風雲。若得此書,便知這亂世最終的歸屬,見風使舵者可及早投誠,賊心不死者也可另辟他法,為這一本書,鬱豈遇到了他人生當中的死穴,心被騙得徹徹底底,人被傷得體無完膚。
如今,還是因這女人,他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不是晉王倚仗的第一驍將,再不是令各路諸侯聞風喪膽的十三太保,再不是世間無二的蓋世英雄。
他不在乎,既然她已死,自己再活著也是無趣,不如早早隨了她。鬱豈曉得,她被那個人葬在了此地,那個人登殿受賞,何等的榮耀風光,此時也隻有他鬱豈會來尋她。
昔日裏那個身姿雋爽、豐神英毅的十三太保,此時隻能費力地挖著。昔日裏那個離經叛道、恃才傲物、瀟灑寫意的十三太保,此時隻能吃力地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心上人。昔日裏那個上曉天文、下通地理、文韜武略、行兵布陣樣樣精通的十三太保,此時隻能與她同赴黃泉。
慘白的一張俊臉上,掠過一絲驚色,鬱豈從露出泥土的棺蓋上輕輕拿起一封牛皮信,顫抖著打開來。
亂世茫茫,人如浮萍,各為其主,各有所屬;我從未真心待你,過往種種,皆為求取《推背圖》;奈何爾苦苦相逼,心焦身乏,自知所欠永難相還,唯有一死了結此間情債,早日往生極樂渡一切苦難,望勿再相擾。舒輕荷留字。
娟秀的小字,字字剜進鬱豈的心窩。他早便曉得輕荷無意於他,但誰叫他已將心交付出去。
“有所圖時,你將我真心帶走,無所圖時,即便還了回來,我也再難複之原貌。”鬱豈苦笑一聲,心道她的心從不屬意自己,至少人如今已經屬於了自己。
顧不得擦拭嘴角流出的黑血,吃力地掀開棺蓋,鬱豈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久久凝固。棺內空無一人,隻有一套裙衫,那暖暖的顏色正是自己為她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