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一直在路上,時間早過了農曆二月中旬,料峭的寒風中仍然時時飄著雪花,我一邊在西北的漫漫黃塵中眺望春天,一邊閱讀李學民先生的散文。春天的腳步格外遲緩,然而,李學民筆下的那一幀幀色彩斑斕的鄉村風情畫卻讓我一次次感受到吹麵不寒的楊柳春風,他把深摯的愛化著涓涓清流,汩汩而下,猶如一粒粒浸潤著水分的種子,在我的心田上植下一個春天。
春天是母親的棉花紡車轉動的聲音,“母親烏黑的頭發上蒙塊毛巾,坐在當門的蒲團上,把小腳盤在雙腿底下,就著煤油燈光搖紡車,‘嗡嗡——嗡嗡’,一個姿勢,紡線不停。”春天是大嫂針角細密的女兒活,“大嫂一手的女兒活,縫縫補補,點點綴綴,什麼樣的布料到了她的手上,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春天是風中的父親為兒子買鍋餅的身影,“一個佝僂的老人,一手拎著鍋餅袋子,一手拄著拐杖,正踽踽蹣跚而來……”春天是故鄉的長堤那綿延千裏的蔥綠;春天是“紅木箱”上一家人簡單而溫馨的幸福;春天是“故鄉的葦”叢裏無窮的秘密;春天是“喊街”喊出的鄉村長調;春天是“石磨”磨出的晨星與暮月;春天是村東黃水河上的水手吼出的南北花腔;春天是故鄉清水灣的月光下“白皙的影影綽綽的影子,間或微語略帶羞澀的呢喃或調笑”;春天是一樁深藏於內心的溫暖而朦朧的美好情愫……春天是漂泊的靈魂裏最後的守望。
李學民先生的散文大多飽蘸真情、濃情、癡情,抒寫著對父母兄妹、妻子兒女、鄉親鄰裏以及生養自己的故土的厚愛,這份由親情綿延鋪展的赤子情懷像一條生生不息的河,縈繞著故土家園,從而也讓故鄉的山水滋潤自己漂泊在城市裏的靈魂。閱讀這些散文,讀者的心靈極易被帶回那個已經消失或正在消逝的鄉村:阡陌小巷裏的雞鳴狗吠;素淨月光下的羞澀呢喃;朝陽烈日下的勞作身影;黃昏晚霞裏的炊煙羊咩……
因此,我以為李學民的散文中寫得最成功的是一曲曲深情的鄉村挽歌。那些已經逝去的鄉村風物在他的筆下獲得了永恒的生命。母親的棉花紡車、奶奶的竹籃筐、母親那本“夾滿了大大小小的紙袼褙鞋樣”書,鄉村人家煎餅用的鐵鏊子,母親在月光下編織葦筐、蒲團、葦箔的身影,家鄉的冬天“遠遠的有一縷一條一團淡灰色或淡黃色的炊煙升騰而起,群群的烏鴉鳥雀拍打著雙翅鳴叫著飛來,又撲入那抹水墨畫般的小村落去,”鄉下人在清水灣洗澡的樂趣,“西北壩口的鄉道上,一溜煙駛來一匹快馬,棗紅色的,那馬蹄橐橐橐敲打著路麵,蕩起一股細碎的塵煙,”……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這些漂泊在記憶裏的鄉村風情畫,那是生養我們生命的家園;那是涵養我們精神的家園;那更是寄放我們靈魂的家園。在城鎮化把鄉村變得千篇一律的今天,這樣的村莊顯然隻能從記憶裏搜尋,作者的這些散文與其說是緬懷逝去的鄉村,不如說是執守我們的精神家園。
鄉村的曆史沉澱在那些已經逝去或即將逝去的背影裏,月光下紡紗的母親;風雨裏種田的父親;貧窮中不離不棄的大嫂;黃水河上吼著南北花腔的水手和腳夫……這是繼沈從文的“邊城”風情畫與孫犁的“荷花澱”風情畫之後我見到的極具地域特色的鄉村風情畫。村莊的曆史是生活在村莊裏的人的曆史,作者為他的父母兄嫂、鄉親麻四、阿冬、豆腐人等立傳,實際上就是為他的鄉村立傳。他是一個離開鄉村在城市裏遊走的人,然而,他的靈魂留在鄉村,他觀看鄉村的眼光便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人文色彩,對鄉村的懷念從另一方麵反襯出對現存環境的疏離。從這個角度上說,作者這些描述鄉村人情風物的散文是他一個人的鄉村心靈史。
真實是散文的靈魂;真情是散文的品格。李學民的散文大多直抒胸臆,通過一個個與他的生活相關聯的人和事,把他關注底層、懷念親友以及故鄉山水的深情淋漓盡致地抒寫出來。《舊院瑣記》記的是“窄巷裏有植花種草的,有養狗喂兔的;有天上飛的鴿子,地上跑的雞貓;還有伸過矮牆來的青杏一枝,火紅的石榴花邊嗡嗡著三五隻的蜜蜂……院落裏嘰嘰喳喳,老娘生日孩滿月;又演什麼電視劇了;單位今天發工資了;菜價漲得沒譜了;那個女人跟誰相好跑了……”這是一幅立體的生機盎然的世俗風情畫。傾聽《豆腐人生》中賣豆腐的老人講述四妹的悲苦人生時,“黑影裏,巨大的痛包裹了我,淚水在臉上簌簌滑落……”,得知大雜院裏的老夫妻晚景淒涼,“我摸了摸口袋,掏盡了所有的錢幣,塞進門縫去。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去,消失在朦朧的月色裏……”王國維說:“有境界自成高格。”真實是散文的最高境界,李學民的散文中自己往往是介入者、參與者、體悟者,所以沒有“隔”的感覺,“我喜歡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靜靜地在一隅方寸之中感受時間,感受生命時光的沉重與無情。”真實的悲憫、真實的同情、真實的反思、真實的行動。哪怕是極其微弱的光芒,也能在讀者心中點亮一粒豆大的燭火。讀他的散文,你會被融融暖意包圍,這暖意來自他的心田,來自他對親友、故土的深情,來自他對塵世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