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得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揣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憑你的聰明,決不是臨摹就算完畢事。就說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腦子也得常轉動,能有趣味發生。說回來,你戀土重遷是真的。不過你一定要堅持的話,我當然也隻能順從你;但我既然決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現時的排場我實在擔負不起,夏間一定得想法布置。你也得原諒我。我一人在此,亦未嚐不無聊,隻是無從訴說。人家都是團圓的了。淑叔華已到得了通伯,徽音亦有了思成。別的人更不必說常年日不分離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說是我甘願離南,我隻說是你不肯隨我北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甚麼法想?明知勉強的事是不徹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隻能各是其是。隻是你不來。我全部收人,管上海家尚慮不足。自己一人在此決無希望獨立門戶。胡家雖然待我極好,我不能不感到寄人籬下,我真也不知怎樣想才好!
我月內決不能動身。說實話,來回票都賣了墊用。這一時借錢度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設法飛回。不是我樂意冒險,實在是為省錢。況且歐亞航空是極穩妥的,你不必過慮。
說到衣服,真奇怪了。箱子是我隨身帶的。娘親手理的滿滿的,到北京才打開。大褂隻有兩件:一件新的白羽紗;一件舊的厚藍嗶嘰。人和那件方格和拆夾做單的那件條子都不在箱內,不在上海家裏在哪裏?準是荷貞糊塗,又不知亂塞到哪裏去了!
如果牯嶺已有房子,那我們準定去。你那裏著手準備,我一回上海就去。隻是錢又怎麼辦?說起你那公債到底押得多少?何以始終不提?
你要東西,吃的用的,都得一一告知我。否則我怕我是笨得於此道一無主意!
你的畫已經裱好,很神氣的一大卷。方才在公園,王夢白、楊仲子諸法家見我挾著卷子,問是什麼精品?我先請老鄉題,此外你要誰題,可點品,適之,要否?
我這人大約一生就為朋友忙!來此兩星期,說也慚愧,除了考試改卷算是天大正事,此外都是朋友,永遠是朋友。楊振聲忙了我不少時間,叔華、從文又忙了我不少時間,通伯、思成又是,蔡先生、錢昌照(次長)來,又得忙配享,還有洋鬼子!說起我此來,舞不曾跳,窯子倒去過一次,是老鄧硬拉去。再不去了,你放心!
杏子好吃,昨天自己爬樹,采了吃,樹頭鮮,才叫美!
你務必早些睡!我回來時再不想熬天亮!我今晚特別想你,孩子,你得保重才是。
你的親摩六月二十五日五八(一九三一年七月四日)愛眉:
你昨天的信更見你的氣憤,結果你也把我氣病了。我愁得如同見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氣,我近幾日來已為家事氣得肝火常旺,一來就心煩意躁,這是我素來沒有的現象。在這大熱天,處境已然不順,彼此再要生氣,氣成了病,那有什麼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你第一不可生氣,你是更氣不動。我的愁大半是為你在愁,隻要你說一句達觀話,說不生我氣,我心裏就可舒服。
乖!至少讓我們倆心平意和的過日子,老話說得好,逆來要順受。我們今年運道似乎格外不佳。我們更當謹慎,別帶壞了感情和身體。我先幾信也無非說幾句牢騷話,你又何必認真,我曆年來還不是處處依順著你的。我也隻求你身體好,那是最要緊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現在好在你已在畫一門尋得門徑,我何嚐不願你竿頭日進。你能成名,不論那一項都是我的榮耀。即如此次我帶了你的卷子到處給人看,有人誇,我心裏就喜,還不是嗎?一切等我到上海再定奪。天無絕人之路,我也這麼想,我計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為亞東等我一篇醒世姻緣的序,有一百元酬報,我也已答應,不能不趕成,還有另一篇文章也得這幾天內趕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錯怪了。慰慈去傳了話,嚇得文伯長篇累牘的來說你對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話。適之請他來住。我現在住的西樓。
老金他們七月二十離北平,他們極抱憾,行前不能見你。小葉婚事才過,陳雪屏後天又要結婚,我又得相當幫忙。上函問向少蝶幫借五百成否?
競處如何?至念。我要你這樣來電,好叫我安心。“董胡摩慰即回眉”七個字,化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親吻四日五九(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愛妻小眉:
真糟,你化了三角一分的飛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鐵軌全叫大水衝昏了,別的倒不管,隻是苦了我這幾天候信的著急!
我昨函已詳說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時已到你的懷抱——說起咱們久別見麵,也該有相當表示,你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我這次回來,咱們來個洋腔,抱抱親親何如?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種人才做得出,就算給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一種相當的熱意。
更好是屋子裏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嚐是沒有表情的人?你不記得我們的“悲冷翠的一夜”在鬆樹七號牆角裏親別的時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裏去!那是一個錯誤。我有相當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盤承受,難道叫我用涼水自澆身?我錢還不曾領到,我能如願的話,可以帶回近八百元,墊銀行空尚勉強,本月用費仍懸空,怎好?
我遵命不飛,已定十二快車,十四晚可到上海。記好了!連日大雨全城變湖,大門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發一電安慰的。乖!我隻要你自珍自愛,我希望到家見到你一些歡容,那別的困難就不難解決。請即電知文伯、慰慈,盼能見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買,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寫醒世姻緣序,但筆是禿定的了,怎樣好?
詩倒做了幾首,北大招考,尚得幫忙。
老金、麗琳想你送畫,他們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楊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畫扇。
你的親摩七月八日六(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寶貝:
一轉眼又是三天。西林今日到滬,他說一到即去我家。水果恐已不成模樣,但也是一點意思。文伯去時你有石榴吃了。他在想帶些什麼別致東西給你。你如想什麼,快來信,尚來得及。你說要給適之寫信,他今日已南下,日內可到滬。他說一定去看你。你得客氣些,老朋友總是老朋友,感情總是值得保存的。你說對不?少蝶處五百兩,再不可少,否則更僵。原來他信上也說兩,好在他不在這“兩”“元”的區別,而於我們卻有分寸:可老實對他說,但我盼望這信到時,他已為我付銀行。請你寫個條子叫老何持去興業(靜安寺路)銀行,向錫璜,問他我們帳上欠多少?再你告訴我,已開出節帳,到那天為止,共多少?連同本月的房錢一共若幹?還有少蝶那筆錢也得算上,如此連家用到十月底尚須歸清多少,我得有個數。帳再來設法彌補。你知道我一連三月,共須扣去三百元。大雨那裏共三百元,現在也是無期擱淺。真是不了。你愛我,在這窘迫時能替我省,我真感謝。我但求立得直,以後即要借錢也沒有路了,千萬小心。我這幾天上課應酬頗忙。我來說給你聽:星一晚上有四個飯局之多。南城、北城、東城都有,奔煞人。星二徽音山上下來,同吃中飯,她已經胖到九十八磅。你說要不要靜養,我說你也得到山上去靜養,才能真的走上健康的路。上海是沒辦法的。我看樣子,徽音又快有寶寶了。
星二晚,適之家餞西林行,我凍病了。昨天又是一早上課。飯後王叔魯約去看房子,在什方院。我和慰慈同去。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間;但院子太小,恐不適宜,我們想不要。並且你若一時不來,我這裏另開門戶,更增費用,也不是道理。關了房子,去協和,看奚若。他的腳病又發作了,不能動,又得住院兩星期,可憐!晚上,口口等在春華樓為適之餞。請了三四個姑娘來,飯後被拉到胡同。對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口口說有他不妨事。口口病後性欲大強,他在老相好鶼鶼處又和一個紅弟老七生了關係。昨晚見了,肉感頗富。她和老三是一個班子,兩雌爭口口,醋氣勃勃,甚為好看。今天又是一早上課,下午睡了一晌。五點送適之走。與楊亮功、慰慈去正陽樓吃蟹,吃烤羊肉。八時又去德國府吃飯。不想洋鬼子也會逛胡同,他們都說中國姑娘好。乖,你放心!我決不沾花惹草。女人我也見得多,誰也沒有我的愛妻好。這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夢。飛機回家,一直飛進你的房,一直飛上你的床,小鳥兒就進了窠也,美極!可惜是夢。想想我們少年夫妻分離兩地,實在是不對。但上海決不是我們住的地方。我始終希望你能搬來共同享些閑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戀上海呢?大雨的事弄得極糟。他到後,師大無薪可發他就發脾氣,不上課,退還聘書。他可不知道這並非虧待他一人,除了北大基金教授每月領薪,此外人人都得耐心等。今天我勸了他半天,他才答應去上星期一的課;因為他如其完全不上課,那他最初的二百元都得還,那不是更糟。他現在住歐美同學會,你來個信勸勸他,好不好?中國哪比得外國,萬事都得將就一些。你說是不是?奚若太太一件衣料,你得補來,托適之帶,不要忘了。她在盼望的。再有上月水電,我確是開了。老何上來,從筆筒下拿去了;我走的那天或是上一天,怎說沒有。老太爺有回信沒有?我明天去燕京看君勱。我要睡了。乖乖!
我親吻你的香肌。
你的“愚夫”摩摩十月一日六一(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愛眉親親:
你果然不來信了!好厲害的孩子,這叫做言出法隨,一無通融!我拿信給文伯看了,他哈哈大笑;他說他見了你,自有話說。我隻托他帶一匣信箋,水果不能帶,因為他在天津還要住五天,南京還要耽擱。葡萄是擱不了三天的。石榴,我關照了義茂,但到現在還沒有你能吃的來。糊重的東西要帶,就得帶真好的。乖!你候著吧,今年總叫你吃著就是。前晚,我和袁守和、溫源寧在北平圖書館大請客;我說給你聽聽,活像耍猴兒,主客是Laloy和Elie Faure兩個法國人,陪客有小葉夫婦、思成、玉海、守和、源寧夫婦、周名洗七小姐、蒯叔平女教授,大雨(見了Rose就張大嘴!)腖任先生、梅蘭芳、程豔秋一大群人。還叫照了相,後天寄給你看。我因為做主人,又多喝了幾杯酒。你聽了或許可要罵,這日子還要吃喝作樂。但既在此,自有一種交際義務,人家來請你加入;當然不便推辭,你說是不?
老頭不久到上海;洵美請客,或許也要找到你。俞珊忽然來信了,她說到上海去看你。但怕你忘記了她,我真不知道她倒底是怎麼回事,希望你見麵時能問她一個明白。她原信附去你看。說起我有一晚鬧一個笑話,我說給你聽過沒有?在西長安街我見一個車上人,活像俞珊。車已拉過頗遠,我叫了一聲,那車停了:等到拉攏一看,哪是什麼俞珊,卻是曾語兒。你說我這近視眼多可樂!
我連日早睡多睡,眼已見好,勿念。我在家尚有一副眼鏡,請適之帶我為要。
娘好嗎?三伯母問候她。
摩吻十月十日六二(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昨天下午去麗琳處,晤奚若、小葉、端升,同去公園看牡丹。風雖暴,尚有可觀者。七時去車站,接歆海、湘眉。飯後又去公園,花畦有五色琉璃燈,倍增濃豔。芍花尚未開放,然已苞綻盈盈,嬌紅欲吐。春明花事,真大觀也。十時去北京飯店,無意中遇到一人。你道是誰?原來俞珊是也。病後大肥,肩膀奇闊,有如拳師,脖子在有無之間。因彼有伴,未及交談,今日亦未通問,人是會變的。昨晚咳嗆,不能安睡,甚苦。今晨遲起。下午偕歆湘去三殿,看字畫;滿目琳琅。下午又在麗琳處茶敘,又東興樓飯。十一時回寓,又與適之談。作此函,已及一時,要睡矣,明日再談。昨函請事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