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其實並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麼長。
陵子賢沿著皇宮往西的那條街道不停的鍍著步子,他一身黑衣便裝,身後跟了位瘦弱的太監。左手拿著一把鑲玉的寶劍,那是高祖皇帝開辟疆土時所用過的劍,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年的曆史。
他的腳步很穩,也很沉。每一步邁出去都像是一段難以明說的煎熬,這一日是七月初四,月光慘淡昏暗如魔。他走在這寂靜的街上,心思亦如魔鬼。
宋三思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不敢出聲,更不敢大聲的喘息。他其實跟著這位英明神武的晉安陛下身邊並不算長。仔細算起來,約莫兩年的時光。但是今夜陛下所焦慮的事,他卻是心如明鏡。
算起來,那個人入獄已經三個月了。大理寺早已經定了案,那個人也早簽了字畫了押認了罪。他那樣的權勢,那樣滔天的罪名,除了死,已別無選擇。這三個月來,大臣們紛紛請旨,甚至以罷朝相要脅請求陛下處決那個人。
從皇宮的崇安門出來,沿西一直走,便是大理寺。這道路說遠不遠,說近倒也不近,他在心裏默默計算著,陛下已經走了五個來回。一個來回便是半個時辰。如今,已是醜時末刻了。這空蕩蕩的街道除了他手中那盞昏黃的燈火,再也看不到一絲亮。
大理寺又一次的出現眼前,還有一個時辰便要早朝了,而陵子賢卻再一次的轉了身,手中的那把寶劍被自己的手握得死緊,那劍柄上的雕紋已經給他的手心印上了一道很深的印跡。
“陛下。”宋三思終於壯大膽子,輕輕喚了一聲。
這寂靜的夜色中,這聲音雖小,卻也尤其刺耳。陵子賢頓住腳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靜靜盯著宋三思看,笑容也是奇異的曲扭。
“三思,你想說什麼?”他在笑,雖然夜色很濃,燈火昏暗,且在風中搖曳,有些不穩不明。
可是,他在笑。那笑容縱然陰冷無情,卻也異常清晰,宋三思猛然一驚,低垂著頭,顫聲道:“如今那個人,已經毫無威脅了。三年前他就閉府不出,將手中權力一點點釋放,他的舊部,下屬,親信如今也都四散飄零。陛下,您已經,已經沒有什麼可顧忌了。”
他顫著聲把這些話說完,心中卻是害怕至極,雙手藏在袖中微微的顫抖著。眼前的這位九五之尊,究竟有著怎樣狹窄的胸襟,全天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憐謝相那麼好的一個人,居然落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
他與那個人沒有任何交集,隻是年少時在宮中總會聽人提起那人的過往,聽到那些英勇事跡,戰馬鷹歌,會讓人忍不住想往。這樣一個人落得如今這般下場,將士心寒,百姓心寒,就連那些宮人也是心寒至極。
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功臣無善終。
他宋三思,隻是永遠躬著身行走在陛下身後的卑賤奴才,他隻敢說那人想聽的話。可是,即便說了,心裏也是微微發顫,恐懼。晉安陛下英明神武不假,明君英主不假,可也是天下皆知的顛狂之人,天底下最刻薄寡恩的帝王。
陵子賢冷殘的笑著,縱然心已經被傷得沒有一處完損,可是他依然在笑,今日的早朝他不能缺席,他曾經缺席了十年的早朝,從他恢複清明的那日起,就再也不敢缺席。皇位,權力,得來太過不易,代價太過沉重。手中的那把劍,緊握的那隻手,一點一點的鬆開,心痛不可藥醫,卻依然遞到那個微微顫抖著的小太監手中。
笑依舊冷殘。
“傳朕旨意,令其自裁。”
簡簡單單,八個字。說出來,不過波光一閃的時間,可是,他已經在心底反複練習了十年之久。那十年的心傷,換來的不過區區八個字的結局。
宋三思自然覺察不出陵子賢的悲傷難過,他隻是驚懼無比,顫抖無比的接過那把寶劍,低頭舉至頭頂,一步步的後退,退出他的視線。地上翻滾的燈籠之火,慢慢旺了起來,直到灰飛煙滅,這黑暗中最後一絲光亮亦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