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日內瓦梧桐樹下計算過的幾處地方都逛完了,我們應該與麗芒分別了,但我們真是舍麗芒不掉。直到昨天晚上,我和三弟還發瘋,兩個人都說,“隻要明天早上有陰雨,我們一定再住麗芒一日!”
今天一早便醒了,心上這樣想,反正是陰雨,何不多睡一忽兒呢?
然而,太陽從窗門上進來,催促著我們了。太陽!這是理智,這是決斷,這是勇敢!它叫我們記得先前的計劃,它叫我們實行梧桐樹下的談話,它叫我們覺悟別離的思念也許比朝暮的聚首更加美麗。
車站上的朋友,來替我們運行李的,已經到了門口。
貝格杭先生家送蜂蜜和點心來,這是麗芒的象征,以後凡遇到甜蜜的味道便會一度記得麗芒了罷。我們約定冬季再來,麗芒的雪景一定是比夏日更加美麗的。
我們在六時半離開聖祥哥爾夫。但是我們又與仲鳴兄夫婦遊愛維昂和多農,直到下午決定赴安納西的時候才真正與麗芒作別。
原刊孫伏園曾仲鳴孫福熙著《三湖遊記》
××吾兄:
這次暑假旅行,自瑞士回來,又到了法國西部的勃勒搭尼(Bretagne)。關於瑞士的見聞,擬全歸入《麗芒湖》一文,現在隻報告你這一星期來在勃勒搭尼的生活。
勃勒搭尼本是法國的一省,後來廢省改道,行政上已經沒有這個名稱了,但在一般人的文字上和語言裏,依然是存留著。不但存留這個名稱而已,勃勒搭尼還存留著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服飾,自己的宗教習慣等。
巴黎城裏有勃勒搭尼飯館,我們常常去吃,覺得其他並沒有什麼差別,隻是侍女頭上戴一個白紗罩,與書上所講一樣,以為這不過用以表示勃勒搭尼的飯館而已,實際上勃勒搭尼的女子也許老早就不戴白紗罩了。這次實地觀察,知道這種猜想完全不對,勃勒搭尼的女子至今還個個都有白紗罩在頭上,而且這白紗罩之中,尚有若幹不同的式樣,表示勃勒搭尼以內的地域,這件事當初還不了然,雖然旅館中的廚娘與侍女的白紗罩幾乎人各不同,但她們都是一天到晚忙碌著,誰有功夫來答複我們這種一錢不值的呆問,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我們去參觀一個鄰村的神會,那是勃勒搭尼一個極有名的朝山節(名曰Pardon),各村各縣都有香客的團體到來,廟門以外停有公共的和私人的汽車千數,甲村公共汽車開走時,車中女客頭上都是甲樣的白紗罩,乙村公共汽車開走時,車中女客頭上又是乙樣的白紗罩,回來晚飯以後打聽食堂侍女,她才將白紗罩的式樣表示地域的話告訴我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總廚娘(如果照北平話廚頭叫大司父的辦法,應該叫作大司母)頭上的白紗罩是直豎的高高的像紹興女子帶孝時的“朝前笄,”為什麼另一廚娘頭上的白紗罩是低低的分層的後麵有兩條飄帶的像京戲裏的小生,為什麼間壁小雜貨鋪裏的女店員頭上的白紗罩像半頂方巾帽而用一根小針拴於發髻,都隻是表示她們地域的不同罷了,侍女說得出那一種式自 巴 黎 西 行樣是屬於那一村,可惜勃勒搭尼語實在難學,勃勒搭尼語裏麵的名詞尤其難記,現在已經忘得幹幹淨淨了,更可惜的是匆促間沒有問她究竟一起有多少式樣,隻是在成群的香客家中默察,我敢說二三十種是一定有的。
除了白紗罩以外,女子的服裝也與現代法國一般女子的不同。笫一點令人一望而知的是與白紗罩恰成反映,全身都是黑色,連鞋襪在內,第二點是束腰,這是全國各處早就廢去了的,這種服裝我們隻有在賈那華勒(Carnavalet)博物院可以看見。第三點是長裙。第四點是黑毛繩的圍巾,連這樣的熱天也是不去掉的。
不消說,在這種裝束之下,女子剪發是一定不容許的了。於是我們當初便這樣斷定,凡是古裝的是本地人,時裝的便是與我們一樣的旅客。不過後來發見一種騎牆的裝束,這可以說有三個層次:第一級是全身古裝;隻加添手上拿著一隻時裝的皮夾;第二級是衣服完全古裝,但裙子略短,換穿一雙淺色的皮鞋,和膚色的長襪;第三級是全身時裝,隻差了不剪發而在發髻上加一小白紗罩。從這三種騎牆的裝束裏,便推想到也許會有全身時裝的本地人。果然,我們吃完晚飯以後,依然圍坐飯桌閑談,話頭忽地轉到了幾個剪發的侍女。一個是瑪麗,她是維嘉先生所謂別人不記得的事情往往由她記著的,是一個性情最溫和,工作最勤苦,而且最肯負責任的少女。一個是廚房的助手,白白的胖胖的,雖然很少來做食堂裏的事,但是廚房裏工作完了以後,便也來到食堂裏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插入三言兩語,她們兩個都是本地人,但都是剪發而且時裝。於是總廚娘對我們說,她們本來應該各有她們本村式樣的白紗罩的,瑪麗應該是什麼式樣,胖子應該是什麼式樣,維嘉夫人說,很好嗬,白紗罩是極美麗的,胖子說,美麗是美麗,但是除了重留起頭發來以外還能再用白紗罩嗎?據說此白紗罩前數年也曾衰落,但近幾年又時行了,也許因為是旅客十分讚美的緣故罷。
從服裝一端,你也許已經看出,勃勒搭尼在法國,是怎樣特別的一個區域了。這種特別,在法國人是極愛保存的,其實歐美人多少都有這樣的脾氣,前幾年我在中國,一聽到西方來的旅客,對於中國風俗略加讚歎,便十分不舒服,以為我們正要提倡革新,給你們一讚歎,便全功盡棄了。我們常有這樣的意見,甚至有時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他們“隻要自己過著合理的生活便夠了,至於中國人,樂得讓他們過著不合理的生活,供我們旅行時的賞玩不是很好嗎?”我現在覺得,這種意見未免神經過敏了。自然,所謂合理或不合理的生活,界說是極難定的,此中即使有什麼是非,意見亦隨各人各時期而有不同。巴黎社會裏通行“時風”(Mode)這個字,許多事情不必勞心焦慮去找什麼合理的界說,一提到“這是時風”人家也便懂得,倒是一件省力的事。例如白紗罩這一件服飾,真沒有餘地辯論什麼合理不合理,大家說好看時便會好看,說難看時也便難看。不但女人服飾而已,勃勒搭尼男子,都喜歡穿大紅色帆布的衣服,一看是怪刺眼的,然而經過甲乙丙丁各畫家,或甲乙丙丁各詩人的描繪,自然看著覺得美麗,不久以後,即使還沒有勇氣穿全套,自己也至少願意先買一條褲子嚐一嚐這時風的趣味了。和我們同一處吃飯的旅客,便有好幾位是穿著紅褲的。不過在本地,這也沒有女子頭上白紗罩那樣普遍,或者勃勒搭尼的漁戶,是全穿紅衣紅褲的。
我們住下的是勃勒搭尼海邊一個小城,地名杜亞納尼(Douarnenoz),離巴黎大約有十二小時的火車路。晚上八點半動身,次日早晨九時許到。杜亞納尼車站裏,維嘉先生夫婦已經在細雨中候了好久。我們便一同到了迎賓旅館(Hotel des voyageurs)這旅館在維嘉先生的通信中我們已經知道的了,但想不到房子早被住滿。維嘉先生們比我們先來二三星期的,也由旅館介紹到人家住宅中寄住,不過房飯仍由旅館包算就是了。我們同去五個人,我和春苔住一處,還有兩位小姐一位少爺住又一處,都是由迎賓旅館的老板介紹,一日三餐都到旅館的食堂來吃,房飯在內每天每人二十七法郎,合中國錢二元七角左右,你說便宜不便宜。
所謂一日三餐者是這樣:早上每人咖啡牛奶一大碗,新月餅(Croissant是新月形的一種起酥麵包,法人平常當早餐吃)一個,奶油盡量(這是本地名產,既便宜又精致,不像巴黎那樣用得寒酸。)午飯晚飯是一個小菜,一個肉食,一個魚類(本地所產各種魚類每餐更換,)一個生菜,兩個點心,晚飯再加一個湯。如果在巴黎,同樣的飯食,恐至少須加倍的代價。
蘋果酒也像奶油一樣,是勃勒搭尼一帶的特產。我們隻要一望他們的田野,每一片麥田裏必種著五顆十顆蘋果樹,便知道蘋果酒出產豐富的由來了。這是連英國人也覺得奇怪的。(勃勒搭尼有許多風氣與英國相像,法國人至今稱英國為“大勃勒搭尼,”而勃勒搭尼在曆史上則曾屬英國。)一本英國人做的遊記裏說,這種麥田內種蘋果樹的方法,給英國人看見一定以為於麥於蘋果樹兩有妨礙,但是勃勒搭尼人卻往往豐收,田裏的穀子熟了,樹上的果子也熟了,這是何等有趣味的事情。這類蘋果酒,顏色略像紹興酒而稍濁,口味也略像紹興酒而微酸,確是一種與紹興酒同樣風味的美酒,雖然在巴黎的飯館裏也可以喝,但在勃勒搭尼我們這一回總算暢飲了。照迎賓館旅的規矩,蘋果酒與紅葡萄酒是由旅客自己挑選的,要同時飲兩樣也可以,但是維嘉先生的意思,紅葡萄酒我們隨處都可以喝,蘋果酒卻是本地名產,我們何不每餐都飲它呢?而且據他觀察,這裏的紅葡萄酒,恐須由別處運來,原價一定略貴,所以在顏色上看得出人工的痕跡,倒不如不飲為妙。
在法國飲酒真是舒服,記得臨行你還勸我毋忘暢飲,×兄,這一點我算是不曾辜負了你的期望。實際,法國的酒大抵是和善的,飲時還要配水,所以爛醉微醺都可以,卻不至於喝壞了人。例如在中國極通行的一種英國酒白蘭地,我每飲必吐,後來不敢上口,以為倒不如高粱或白幹不傷身體。與白蘭地同樣的性質,在法國也有一種酒,名曰哥匿克(Cognac),法國一般人也怕喝。法國人的通常飲料,便是紅葡萄酒,幾乎每飲必喝,連中學校的飯廳裏,學生也照規矩每人得喝一瓶的四分之一。但我們是大人了,我們在勃勒搭尼喝蘋果酒且有意放量,同桌五個人,維嘉夫人和她母親都不多喝,而維嘉先生春苔和我每餐總喝到兩大瓶,喝後醉醺醺的坐在飯桌裏談閑天,或到海邊堤上去吹涼風,這便是我們的日常功課。
但是也有我們的特別功課。八月二十五日是勃勒搭尼一個極大的朝山節,我上麵已經說過。最熱鬧是在杜亞納尼的鄰近一個叫做聖安那拉柏呂(SainteAnnelaPalue)的地方。聖安那是瑪麗亞的母親,耶穌的外祖母。拉柏呂是地名。因為村裏有一個有名的古廟,廟內供著聖安那,村便以此得名。這個村離杜亞納尼約有一小時的汽車路,早晨八點鍾有一班公共汽車自杜亞納尼開行。我們在第一天晚餐桌上決定以後,便先由維嘉先生交代旅館老班,明天午飯我們不能在此地吃,但須替我們每客用紙包好,我們八時以前來取,以便帶到聖安那廟裏去。這種辦法,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真是甚為突兀的。如果在中國,旅客這樣的提議,說不定旅館老板會當他是一個極端的怪人看,甚至引起一場無謂的爭鬧都是可以的。但在法國,這種精密的幾乎到了寒酸相的計算,卻是毫不稀奇。旅館老板是一個妙齡女郎,雖然是本地人,但也剪了頭發,依舊全身黑衣服,卻加著一雙白帆布鞋。我們每天去吃早餐的時候,總在路上碰見她,手臂上掛著兩隻籃,活潑潑地往市場買菜去。有時我們出去得較晚,她已經買好菜蔬轉來了,我們可以從她的兩大籃子裏,預先知道今天有那兩種魚類,至於那一種用於午飯,那一種用於晚飯,那是要看廚娘的配置了。我們有了這樣一位美妙的老板,雖然她站在櫃台上時也是威儀三千的,但維嘉先生一去提議明日午飯的事,她卻毫不遊移的答應了。而且她還說,蘋果酒也帶兩瓶去。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汽車裏到底不方便,所以提議取消了。
二十五日的上午九時模樣,大家坐在從杜亞納尼到聖安那的公共汽車裏,雖然是夏日,但一輛敞車在田野裏疾行,已經令人感到七分秋意了。車中二十四人,丈夫為妻子整圍巾,妻子為丈夫披大氅,愛人呀,朋友呀,都相互當心他人的身體。這時候,天空忽然飛下一隻蜜蜂仿佛嫉妒人類間的過分相愛,非進攻一下不可似的,狠狠的在維嘉先生的手指上放下一個刺走了。趕緊從口袋裏拿出中國的虎標萬金油來。車上另外一位客人說,最好是車前子葉研碎,塗患處,立愈。我和春苔都微笑,覺得這簡直是在紹興了,紹興名車前子曰野甜菜,凡有瘡毒等皮膚上的小病,必以野甜菜葉齧碎貼之。那客人又說,你看不是駛到了嗎,一到便可以去采車前子葉了。我們抬頭一望,果然離汽車前麵裏許,古廟岸然,鍾樓高聳,四麵圍繞著一大叢形形色色的布篷,是許多小生意人從各地來此趕廟會的。這時候秋寒既不覺得了,蜂螫也不痛了,一霎那大家到了廟前的人叢裏。
這一大堆布篷裏,有各式各樣的攤子。最重要的是紀念品;耶穌像,聖母像,聖外婆像,也是極重要的。劉蘅靜小姐買了一個十字架,駱文華小姐買了一個脂粉盒,這都帶點遊玩的性質,而維嘉夫人卻虔誠,她是真正的香客,所以急急然跑到廟門口蠟燭攤裏去買了一封白蠟燭,而且正正經經的跑到我們麵前來,對我們說,“我已經買好蠟燭,要到神前去拜了;這裏的風氣,香客如能到神像背上一摸,是可以得到幸福的;你們兩位中國小姐,如要去摸,可以和我一道去。”兩位中國小姐聽完這番話以後,你看我,我看你,說不出一個答案來。後來還是劉蘅靜小姐解答了這個難題,直截痛快的說道:“我願意去!”我們當初是假裝著正經臉,一等她們走開以後,幾乎中國人便相視大笑。
她們去求神了,我們便在廟外四周看看。
先買了一本廟誌,幾本勃勒搭尼文的頌詩。勃勒搭尼文與其說是近於法文,倒不如說是近於英文或者可以說它是介於英法文二者之間。我在《杜亞納尼誌》裏,和在《聖安那廟誌》裏,見了許多勃勒搭尼文的單字。例如杜亞納尼這字的法文是Douarnenez,來自勃勒搭尼文Douaranenez,原意是“島中地。”聖安那拉柏呂的法文是Sainte Anna la Palue,勃勒搭尼文是Santez Anna ar Palud,原意未明。後來在書鋪裏閑逛,發見了一本法勃字典,檢查了若幹字,知道介乎英法文二者之間的斷語大致不錯。至於頌詩,那簡直是一個字也不懂,隻有對著字母聽他們歌唱就是了。在廟裏買書照例是不找零錢的,含有捐助的意思。我看維嘉先生買書兩法郎半給四法郎不找,我買三法郎半便也給了他五法郎。
我們一邊談天並翻閱廟誌,一邊信步走出廟門來。最先招惹我們注意的是廟前及右一片小丘陵,自然造成一個對著廟門的Amphithétre(後列比前列一層一層加高的劇場。)大概也是由來已久的了。廟祝便利用這塊斜麵宣道。這塊斜麵怕有五十畝地寬罷,邊上卻均插著小旗,我們站在廟門口遠遠望去,好像螞蟻站在向日葵花的中間望著邊上一樣,小旗便是一片一片的葵花瓣,維嘉先生說,聽香客們講,今日下午有新自搭衣地(Taliti)回來的一個牧師講演,聽眾一定要站到插旗的地方為止哩。說時遲,那時快,我一邊疑心站在旗邊的香客如何聽得見講演,一邊眼角上便映出了小小的黑點,這便是從講壇引到聽眾各處的揚聲電筒。講壇後麵靠牆是祭壇,我們不上去參觀,但見供著些祭品之類。
廟雖說是十六世紀時物,但係十九世紀中葉重建,隻有廟左一個小石像尚是舊廟時代傳下來的。在石像過去不遠,發見了一個大簟棚,近去一望,裏麵陳列條桌,桌上整整齊齊的擺著碗碟,中午時刻香客可以到這裏邊去用膳的,但是我們手中沉甸甸的有著是旅館中給我們包好帶來的飯食,所以碗碟即使擺得如何整齊,我們也並不起絲毫羨慕之意。至於這個簟篷旁邊,你猜猜看,還有什麼放下去最適宜的東西罷,我當時看了真是笑不可仰,自以為置身國內的鄉間了。這是毛廁!而且薨薨然有著蒼蠅的。國內許多我曾到過的廟宇此刻都湧現到我心頭,人類的宗教欲望是不論東西都還一樣真切的需要著滿足嗎?
我們又走到斜麵的邊上,就是長著葵花瓣的處所。這是山脊,站著四麵一望,廟屋驟然的縮小是意中的事了,令我們最出驚的是這一塊斜麵以外竟是大海;我即刻想像得出來,除了這成千成萬的香客,(連同我們這種似香客非香客的遊人,)除了這黑黝黝一大堆的汽車,除了這紅紅綠綠一大群的篷帳,一旦這個盛大的香市完了以後,餘下的還有什麼東西呢,不就是這白茫茫的大海和這孤零零的古廟嗎?至多在秋日再加上鳴蟲,在冬日再加上霜雪罷了!所以隻有古廟與大海是老伴侶,亙萬古而長存的,我們這種一年隻來一趟的(也許一生隻來這一趟的)泛泛的遊客,也配出驚廟後麵還有大海嗎!
我們回到廟中,祈神的太太小姐們已經完了她們的工作,恰好斜麵上的儀式也要開始了,於是我們一道出去,在群眾中占住一塊草地,鋪好了大氅,七個人坐作一堆,這時候我才覺悟,揚聲電筒於我們是無關的,無論如何清楚的字音,聽它一個一個的從筒口出來,然而是勃勒搭尼語,我們如何能懂得呢?能夠坐近一點倒是實惠,視覺的翻譯究竟比聽覺的翻譯容易得多,至少我們可以看清楚穿了繡花道袍的白胡子的祭師和繡花背心的雄赳赳的執事在壇上的一舉一動。一點不錯,我們的地點確實是優等的,何以見得呢?因為緊靠著我的後麵,就是一輛汽車,汽車的篷上站了一個人和一架攝影機,車上寫著是美國狐狸影片公司的。它的後麵尚有大大小小的汽車十餘,都是本國和各國影片公司的攝影車。影片公司尚在我們的背後,我們的地位不可謂不是優等了。我知道,影片公司的心理,也與我們一樣,他們何嚐希罕這幾句用勃勒搭尼語表現出來的大經大法,他們的眼睛(連他們的鏡頭在內)還不是隻注定在幾件繡花道袍和繡花背心嗎?
繡花道袍和繡花背心在壇上來回的走著,各影片公司的攝影師軋軋的各在攝影機上搖著,祝禱的演講的乃至歌唱的聲音不絕的在揚聲電筒口裏散放著。我忽然想到幼年時在國內看社戲了。幼年曾在社戲台下讀唐詩,大為大人們所激賞,那時我當然快活得非常,以後凡遇有看戲的機會能辭卻者一定辭卻,不能者便帶一兩本書到台下去看。其實何今想來,隻是因為我自己低能,台上唱的全是勃勒搭尼語,我不配懂它一字就是了。但社戲裏的勃勒搭尼語到底沒有真勃勒搭尼語難懂,隻要手上不帶唐詩,兩回三回後不是全無希望的,前年與既漂、春苔二君到紹興去重看社戲,看得極有趣味,不是明證嗎?如今真的勃勒搭尼語當前,那是即使把唐詩燒去也是不中用的了。單調的動作,單調的語音,像我們這種最怕單調的人是一定受不了的,當然現在又沒有年幼時那樣老實了,手上雖有《聖安那廟誌》和勃勒搭尼語頌詩,終無心去翻閱它們,卻把眼睛溜到前後左右的一切。
黑絨的袍子!黑色在勃勒搭尼最普遍,妙的是能在最普遍的條件之下,用最綿軟也最銷魂的絨為材料。求美的方法至多,但我以為不必旁求,人但能在其原有的條件之下設法便得。(這似乎有“憲政黨的屁話”的嫌疑,但現在又到了發行《孫文小史》的時代,隻要慈禧太後不還魂,多引幾句康梁大概是沒有什麼不穩當罷。)然而還有用黑絨袍子襯托著的少女的膚色哩!它是透明的,能夠令人望得見少女的靈魂的。她的腰是緊緊的束著。小姐,你不喜歡效巴黎的時裝,不是要舒服的多嗎?我這樣暗想,但是我知道,不束腰便不配穿這件細腰的黑絨袍子了,她頭上也拴一個小小的白紗罩,小到隻像一個白色的蝴蝶結了。我上麵說過,我在勃勒搭尼曾經發見一種騎牆的裝束,既非完全勃勒搭尼裝,更非完全巴黎裝,第一個就從這位小姐看見的。這種白紗罩,當初實在是一種帽,或頭帕。但與男子的硬領一樣,現在變成以白為貴,以挺直為貴,以花紋的細致式樣的玲瓏為貴了。我想這種騎牆裝束裏的白紗罩,一定不分明什麼地域了罷。
軋軋軋——我轉過頭去看攝影師,他們的右手還是不停的搖著攝影機。老實說,我已經夠了,我已經倦了。但是同坐諸人尤其是維嘉夫人還聚精會神的看著祭壇,我自然不敢向他們有什麼不正當的提議,我於是隻有低下頭來回想我的中國。我在中國最近的幾年來,很喜歡參加宗教的儀式,留下一點記載的卻隻有妙峰山的一次。可惜近二三十年來,中國的舊風俗實在消滅得太多了。一半自然是因為社會的不安。我十歲上下,還在紹興看見迎神賽會的熱鬧。但是社會的經濟,年複一年的低落,盜賊年複一年的加多,從前有幾處的神會簡直是賽珍,幾個發起人往往自己誇口“這一次會裏誰也找不出一棵假珠子。”後來因為社會不安的關係,有的人家驟然中落,珍珠已經出賣到別處去了;有的人家膽小,雖然珍珠尚未易主,但不比從前太平時世,敢把寶貴的物品擺到眾目昭彰的地方來了;有的人家比較暴發,不怕一切,但盜賊也不怕一切,竟有過幾次著名的搶劫,這是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原因是主張革新者的提倡廢止。近來因為迎神賽會老早消滅,所以也甚少看見主張廢止的論文了,但二十年前是認為一個極大題目的。北京的妙峰山卻幸免,然而自我去後的第二年,就因為戰亂沒有香市,以後不知道怎樣了。無論如何,隻有年複一年向消滅的路上走,決不會像勃勒搭尼人那樣弄得興高采烈罷,中國人現在的生活,仿佛是一群被趕急了的雞,閉了眼睛向四方麵找去路,原因就在後麵有一條好利害的竹竿,這竹竿就是自鴉片戰爭以來八十年的外患。去路究竟找著了沒有呢?凡為中國人的都沒有勇氣答複這個問題。也許已經找著了,也許剛剛找著又迷失了,也許這樣瞎找是永遠找不著的,也許一旦竟會找到是全不費功夫的。在這個找尋的當中,有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也有了許多不期望的收獲。例如中國新近少年(不論男女)思想的開放,對於外來學問的虛衷,這是恐怕無論那一國的少年都不及的。最妙的是因為耍抉發一切中國固有的事物的缺點,便每事每物都找一樣新東西來替代,但是那有功夫心力造這許多新東西呢,於是不得不取資於西洋,但是那有功夫心力知道這許多西洋東西呢,於是杜撰了許多新東西卻冒充了西洋的牌子。結果這些新東西倒是意外的收獲。中國少年已經連中國的文字都攻擊到了,雖然將來用什麼符號來代替,現在尚在不可知之數,但這種攻擊自己文字的精神,西洋人真是連做夢也不會有的,再說一位法國的朋友罷,她是女子,是刺繡專門學校的校長。我現在好像欺侮她不懂中文,背後說她的短長了,但這是事實,我依舊極尊敬她。她的年齡恐怕比我要小五年十年罷,但她的敬神卻比我的母親還要虔誠。一位中國小姐說,“如果中國有這樣一位專門學校校長,老早就站不住腳了”。但是,她立刻轉過口來說,“我看見中國女校長愛打麻雀的有好幾位了,與其腐化,不如迷信!”這倒也說得對,這位太太一到廟裏,有時跪下去簡直不大肯站起的,除了我母親一輩古道的人以外,中國近來確實少見了。但是迎神賽會之類我們何不留下一點玩玩呢?……我想到這裏,看見壇上的大人物似乎表示儀式將要完了,時候也近午,於是我們各人摸一摸自己的小腿站起來了。
我們在廟外的海邊沙地上用膳。自然也有不少香客是到我上麵所講的簟篷裏去的罷,但散在這沙地上的也不下數百組。沙地如天空,一組一組的食客有如星座,這是一個自古未有的大食堂。
下午的儀式是先出迎然後演講。廟裏麵的法物全搬出來,再加上女子唱歌隊,我們打聽得隊伍經過的路線,先占了一塊草地坐了。我是個不安分的人,他們準許我出去到各地做斥候。我認定我們兩位小姐的藍帽子做標記,不怕找不著自己的隊伍了,然後出發去閑逛。我看見咖啡館裏有人吸醉酒了,正在那裏講醉話,一個新派的畫家遠遠的畫他的醉態。我看見一個小台上,大刀士正要舉起鐵錘來,卻尚對著觀眾談閑天。我看見唱歌隊的女子已經準備好了,坐在廟屋外陰地裏的條凳上,一隊是黑色緞袍,上繡黃花,據說這是娘兒們,一隊是白色緞袍,上繡白花,據說這是小姐們,她們坐著極靜穆的,一列一列又極整飭的,約有四十餘人模樣,外麵則圍著看客,我就是這看客中的一個。我走出重圍,要想到攤子裏買煙去,但是奇怪,走遍這許多的攤子,竟買不著一包煙卷。法國人吸煙真是不在乎,吸煙的人遠沒有中國多,而且煙是公賣的,價目貴過中國三倍。攤子裏的娘兒們說得妙:“巧格力糖不是也好嗎?”我便買了巧格力糖代煙卷。
於是乎種種繡花的旗,於是乎十字架上的像,於是乎黃白的歌女,於是乎穿著紅袍的自塔衣地回來的牧師,一切一切,接連成二三裏路長的隊伍,自廟門出發,向斜麵邊上插有小旗的地方去繞一圈,然後又回至祭壇講演並行禮。這一次我們興致卻沒有上午好了,許多香客也都一樣,一部分各找自己的汽車去了。維嘉、春苔二君步行回杜亞納尼,我們則找汽車回去。與妙峰山的“帶福還家”一樣,此地也通行香客每人買一朵紙花作紀念。一直到晚飯前後,全村還是鬧營營的。晚飯桌上,才知維嘉夫人的母親後來一個人也去的,隻是香客到底太多了,所以在廟內我們沒有相遇。飯後,旅館老班(不消說,這班字讀如班昭之班,不讀如班固之班,)總廚娘,胖子,瑪麗等等,都到飯廳裏來閑談,話題無非是“聖安那,”維嘉先生早上臨走時答應替她們多拜幾拜的,所以她們一定很放心,即使因為職務的關係,不能親自到廟裏去,但是有人代拜不是一樣的嗎?
這真像的是中國的乾嘉時代!
現在的法國怎麼可以比中國的乾嘉時代?這句話是極不通的,然而是極通的。我初到法國的時候,許多在法國的中國朋友問我有什麼感想,我說是我到了乾嘉時代了。我的意思是要說我到了獨立國了,然而要不從空間上旅行,卻要從時間上旅行,那麼不是隻要航過了鴉片戰爭這一道險隘,便到了乾嘉時代的獨立國了嗎?我們是因為後麵有一支竹竿,所以把我們亂趕亂趕的,從乾嘉時代一直趕到××時代了;人家後麵既沒有一支竹竿,還不是開著眼睛走他們的舊路,與我們的乾嘉時代一樣麼?
且慢!人家也有著人家的問題:為了點綴這個宗教的盛會,晚上還有一段極有趣味的餘興哩。如果這是我小弟為文,那麼我的文章真是一等名手,我做新聞記者老早出山了。然而這是事實,所以比文章更加可愛。這真值得大書特書的,便是:共產黨遊行示威,反對宗教。
×兄,你聽我講廟,廟,廟,一定聽得煩膩得不可開交了,現在請你赤化一下以醒目,好嗎?原來我們住下的這個杜亞納尼縣,縣知事便是一個共產黨,所以滿街張貼的都是共產黨告人民書之類,然而勃勒搭尼一帶人民,大部分還惦記著舊皇室,(有如我紀念乾嘉時代,則我亦皇黨之流亞耳,)連法蘭西共和國尚且不十分信仰,遑論什麼共產黨呢?這便是他們的問題。然而正因為這樣盛大的香市,和共產黨同時存在,才顯得他們的乾嘉時代。我們中國是,共產黨例須殺頭,現在大概連上廟燒香也快要殺頭了!竹竿嗬!竹竿嗬!你要趕我們到什麼時候才休止呢?
勃勒搭尼大體上雖然富庶,也很有苦人。還有也許因為文字的關係,所以法國文化的陶熔,似乎還沒有十分到架。法國境內有五處地方的人民不講法文,勃勒搭尼便是最大的一處。雖然不講,平常卻總說全國人沒有不能聽的,然我們在勃勒搭尼竟也遇見許多連聽也困難的人。因此知識上難免有一些隔閡了。杜亞納尼海岸有一條長堤伸入海中,早晚我們常常到堤上去吹風。堤端用鐵欄欄起一小方地,內置風向旗,遊人可以在外麵看風向,但不能走進小方地去。我們在堤上站著的時候,常見有人(小孩居多,也有大人)一直一直往堤端走去,走到小方地旁,向鐵欄杆踢一腳走了。我們總萬分奇怪,心中懷著一個疑團,後來打聽,知道本地俗傳,到堤上踢一腳鐵欄杆是有福的。
杜亞納尼是號稱“沙丁之鄉”的,捕沙丁的漁船出發,和他們的回來,我們都看了。那種漁人便是勃勒搭尼的苦人。一天我們站在堤上,偷看船上的漁人吃飯。先有一個人拿出捕來的鮮沙丁一大包,用一把小刀割下魚頭,割下一條便放一條在鍋內。鍋下燒著木柴,水正要開著。不去魚鱗是意中事了,吃沙丁照例是不去鱗的,但也不剖洗。不過他有極高妙的本領,小刀割下頭來時,有一條東西跟著抽出,大概便是魚腸了。至於洗,這是剛從水裏提起來的,難道再放下水中去洗麼?不洗倒也合乎邏輯的。這樣把沙丁全放入鍋中以後,船上諸人各拿一隻自己的碗出來,坐在甲板上煮沙丁的地方。人數大約是七八位。碗的大小式樣各不相同,當然是各人認定自己的一隻。坐下以後,各人拿出一塊麵包,照剛才一個割沙丁頭的模樣,用小刀把麵包一小片一小片的切下來,放入自己的碗內。七八人都切好了,鍋內的沙丁湯也熟了,於是各人取沙丁湯衝在自己的麵包碗內。他們的聚餐便開始了。誰說西洋人吃飯是必用刀叉的?勃勒搭尼的漁父何賞不是西洋人,他們的食具除了一隻碗以外隻有一隻杓子了!正如西洋人隻知道中國人吃飯用筷子,那裏知道中國吃窩窩頭的苦朋友卻用不著筷子。中國人把西洋人所吃的飯食叫西餐,叫番菜,我不知道這種飯食也應該算在西餐或番菜之內的嗎?
除了參加聖安那的廟會以外,我們還到鄰村去遊玩,去訪古。
我們初到,便知道這裏有一個鄰村曰德來蒲,因為這裏是鐵路的終點,而終點的站名便叫德來蒲·杜亞納尼(Tréboul-Douarnenez)。這個德來蒲有著勃勒搭尼著名的古跡,卻是維嘉先生告訴我們的。
極古極古的時代,在德來蒲住有一種酷愛跳舞的小民族,他們的身材隻有我們小孩子抱著玩的泥人兒那樣大。凡有人經過,尤其是如在深夜,小民族便呼朋引類,結為一團,繞著過客跳舞,直跳到他死而後已。有一回,一對農村裏的少年夫婦刈草回家,經過其地,被小民族看見了,便照例把他們圍起來跳舞。然而跳了久久,並不見少年夫婦有死去的神氣,少年夫婦也覺察今天大約不至於遇難,索性靜候一下看他們有什麼變化。這時候辨別出來小民族的歌詞中有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等字樣,而未聞有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的聲音,知道他們是避諱的。然而何以跳得如此之久而我們尚不死呢,一定我們身上有一樣東西是他們所畏懼的了。小夫婦俯下頭去一看,身邊別無他物,除了一柄刈草回來帶著的鐮刀。“對了,”小夫婦同時喊出來,他們從此視鐮刀為護身法寶,而且和小民族同時跳舞,不過小民族是空手的,他們是有鐮刀的,小民族是有忌諱的,他們是大喊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的。這樣支持了沒有多久,小民族便向小夫婦求和了。兩方談起話來,知道小民族的致命傷確是這兩件事情;現在既然言和,便不妨告訴小夫婦他們是住在什麼地方的石屋裏,小夫婦也同了他們去看。從此過客可以放膽經過德來蒲,沒有小民族再來作祟,而且小民族與大民族通好,小民族善醫術,大民族有什麼病痛的時候,還常常請小民族中人去醫治呢——但到底這是很古很古的事了,所謂小民族也早在沒有曆史以前消滅了,勃勒搭尼的神話是大家知道極豐富的,然而,小民族卻留下了他們的石屋,至今還在德來蒲。
這個小民族名叫Korrigans,勃勒搭尼的原文叫Kouriquet,他們的石屋便叫Grottes des Korrigans。最著名的一個我們去參觀了。石屋作長巷形,是用大片的花剛石合成的。所謂大片者,是高約七尺寬約五尺的秋葉,平列兩行,甲行與乙行的上端相遇,成人字形,下截展開,一部分插入土中。每行約有十片,長巷形便成功了。雖然據我看有七尺高模樣,但一因下截一部分插在土中了,二因上端是人字形,所以我們進去的時候,還是自己卑躬屈節,做成小民族的高矮的。我們在裏麵,站既不能,坐又不可,最好是蹲著。春苔帶了自動攝影機去,我們四個人蹲在長巷的甲端,攝影機置於長巷的乙端,幸而每片石片間有極大的空隙,雖然在巷內,天光依然可以進來,總算留下了一個極好的紀念。
名勝古跡的賞玩是一事,學術的研究又是一事。說句體己話,這個石屋究竟是什麼呢?一說確是住屋因為勃勒搭尼不但發見石屋而已,石屋內有時也發見食具之類。又一說是墳墓。這倒我也甚以為然,因為當我蹲在石屋內的時候,我即刻聯想到中國的壽壙。還有一說是神龕。當然不是基督教的神龕,誰知道他們當時是個什麼教呢!無論這三說中的那一說都好,總之這是綏爾底(Celtique)民族的遺物,正與勃勒搭尼語也承綏爾底語的餘緒,是兩相輝映的。維嘉先生很博學,他尤其愛好勃勒搭尼,這些話都是他蹭在石屋中的時候講述的。他還說,到了現在,不但本地的小孩子,有時連大人在內,還相信從這個石屋巷裏鑽過去,一直鑽過去,可以通到英國的。
維嘉先生不但是一位學者,他尤其是一位君子。他的東方式的孝順母親是朋友們都知道的。其實近來在中國,“孝”字倒已不算一種名分,漸漸有回複天性之愛的傾向了。他們西方人呢,變了名分以後的弊病是決不會夢想到的,所以盡力的做去,似乎還是恰到好處。他也非常注重禮節,因為中國人是有禮節的民族,所以他愛中國,愛同中國人來往,如果他有一絲一毫的失禮,我們淡淡的看過了,在他卻是十分抱歉,認為極其嚴重的。舉一個極端的例罷。我們有一天同在路上走,有幾個小孩子迎著過來了,看去不大像學校的學生。法國學校中,教禮節是仿佛中國古代的教育一般,在我看來有一點過當的。所以法國學生大抵臉色極清秀,舉動極文雅,眼睛極靈敏,應對極清晰,無時無刻不在注意之中的。因為精神方麵的訓練太到家了,所以體格大抵較差。像英美那樣發狂的運動固然沒有,即以我一個中國人的眼光來看,也覺得對於運動還欠注意些哩。這幾個小孩子也許一個暑假來沒有學校的訓練,漸漸有些放肆了,其中的一個忽然對著春苔說,“先生,你的頭發有點像女人!”這在我們看來真是一點不覺得什麼,不過維嘉先生卻答複他一句極嚴重的訓斥:“那麼你呢?我看你有點像沒有教育的孩子!”
我們一路行來,隨時隨地,隨事隨物,維嘉先生必用他的廣博的學問,熱烈的誠心,為我們講述。走到一個地方,他忽然站住了,指著一種牽牛花模樣的花朵對我們說,“你們看這花蕊,三個紫色的釘,五個黃色的錘,像不像耶穌十字架上物?所以這花名叫passiflore,意思就是fleurs de la passion(受難的花。)”而且真奇怪,花蕊上的釘可以隨意撥動,轉換方向的,怪不得中國名字叫風車花或時計花了。×兄,你見過這花麼?中法字典裏的名字也許是從日本文來的,中國境內未必有這花罷。
天色漸漸的就暮了,在暮色蒼茫中我還看見了一件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們因為對麵來了一群牛,不得不讓路,才得由小路通曲徑而看見的。這是一個池蕩旁邊的小廟。上麵我已經講了許多的廟和廟會等等了,但是勃勒搭尼也有像中國“畫壁財神殿”一類的小廟,我卻萬想不到。一個小池蕩旁邊,麵臨著池,造起一間小屋來,大約隻有一人高,規模完全是中國的畫壁財神殿。不過他們倒是用泥塑成一尊神像,連塑像的藝術都與中國差不多,臉用粉紅色,眼用黑色,袍用各種彩色。像前置兩大蠟燭台,是鐵質而外鍍錫粉的,當中則是一條木質的蠟燭橋,上麵還有一支蠟燭,足見求神者是剛走不久哩。我對維嘉先生說,“這可以說與中國沒有一點不同了,隻是中國求神必用一對蠟燭,從未見隻用一支的。他說這也看人的貧富,平常也用一對。其他還有一點像的是一塊匾額。匾額在中國,是無論大小廟都通行的,即使小到畫壁財神殿,至少總也有一塊“有求必應”。至於西洋,那真是少見到可以說絕對沒有的了。西洋廟宇建築的宏偉,的精麗,的堅實,真是一言難盡。凡遊一個城市,我也與在中國一樣,幾個大廟必去一到的。所以我見過的廟宇實在不少了,但未見有用匾額的。隻是這個小廟裏為什麼和中國一樣用匾額,真是令我驚歎不置了。匾額五個字是“St.Pierre Priez Pour Nous”,所以知道這神像是聖彼愛。但是也像中國一樣,常常會有“壞人”來妨害神像;一個咖啡館裏的老太太對我們說,“近來時勢不好,常有壞人把神像扔到水中了,或把神像的眼睛塗成別種顏色了!”
我在勃勒搭尼的一星期真是匆匆的過去了。我實在舍不得走,我尤其舍不得維嘉先生們。但是一星期的來回車票已經滿期,暑中一二月來也太多跑了地方,很想回到巴黎去休息了。所以第八日的大早,我硬起心腸,走上巴黎的路。隻是勃勒搭尼的一切,也如勃勒搭尼的油酥蛋卷(crêpe)在口內尚有餘味一樣,白紗罩呀,黑絨袍子呀,繡花背心呀,池蕩旁邊的小廟呀,都永遠在我的記憶中。旅館老班固然招呼得十分周到,但是我們的房東更十分厚待我們。臨別對我們講,明年來時,可以先寫一封信通知他們,免得再從旅館裏轉,隻要直接到他們那裏去住好了。這為維嘉先生計劃確是極好的,他每年避暑差不多總在勃勒搭尼一角的,據說已有十餘年了。但是我呢?我的精神卻時時向著中國的風景地縈回。×兄,我很希望中國快快像人家一般的天下太平,行旅毫無阻礙了,使我們多遊幾處地方。做了浙東人而尚未遊天台雁蕩,真是終身憾事嗬!
此頌儷福。
弟伏園手上。
原刊《小說月報》第二十一卷九月號,
像散沙一般,正要團結起來;像癱病一般,將要恢複過來;全民族被外力壓迫的剛想振作,而我們的思想界和精神界的勇猛奮進的大將忽然撒手去了。